蘭溪左手邊坐着的是月明樓,右手邊坐着的是月慕白。月慕白此時騰出兩隻手都去抱着小花兒,所以蘭溪都不用想就知道那隻手是誰的。
不是不動容,卻不敢溢於言表。
她明白他的心,可是此時此刻的她卻着實不敢接受他的情——更何況還有金太太的警告言猶在耳,她不敢爲了一己而冒險。
她使了些力氣,將指甲扣在他手背上,猛然一用力。他顯然沒想到,一時吃痛不得不鬆開。蘭溪趕緊將手抽出來,握着羹匙,去給小花兒舀了一勺蔬菜,極力掩着慌亂說,“小花兒你吃點菜,不許只吃肉。”
月慕白笑着望着蘭溪,也附和着哄小花兒,“嗯,小花兒乖,要聽媽媽的話。就連爸爸,也要聽媽媽的話呢。”
外人眼裡看起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蘭溪實則心驚膽戰地聽着背後傳來的月明樓的笑聲。他在這個時候還能笑,絕對不是好事兒!
果然他笑完了就對鄭明娥說,“祖母大人,我今兒都乖乖聽您的話了,那您也答應我一個不情之請唄?”
“嗯,你說。”
鄭明娥今晚的心情不錯,難得笑着望向月明樓。
月明樓目光掠了掠月慕白和蘭溪,笑得澹然,“……我想,搬回來住。”
月明樓說完,飯桌上一時寂靜無聲。
倒是月中天頓了下開口,“當年是你折騰着非要搬出去,說什麼凡事都依靠自己。今兒怎麼好端端地說想要搬回來?”
“想家了唄。”
月明樓說得天經地義一般,“當年年紀小,覺得家是枷鎖,是牢籠;如今長大了,才知道家是最不能割捨的。”
他起身走到二老背後去,給月中天老爺子捶了背,又挪過去給鄭明娥捏着肩膀,“孫子年少時不懂事,惹二老生了不少氣。現在才明白,那真是不孝。更何況我爸不在了,我應該代替我爸在二老膝前盡孝。”
月明樓說着彷彿喉頭一哽,“昨晚上夢見我爸了,我爸在夢裡教訓我,說我不知道綵衣娛親,真是該打。”
月明樓前頭那幾句,鄭明娥聽着就聽着了,也沒怎麼往心裡去,可是絕沒想到月明樓能說出最後這句話來。鄭明娥那顆母親的心便被猛然一撞,回神之前已是含了滿眼的淚。
當年因爲長子堅持非要迎娶溫玉顏,她是恨過長子怨過長子,可是親生的兒子畢竟是親生的兒子,尤其是她這輩子第一個孩子——她永遠不會忘記,剛懷着月潮生的時候,她有多快活。心裡反反覆覆地設想過許多回,將來孩子長大了會是什麼模樣,她又期望他做成什麼什麼大事……
女人這一輩子,對孩子的指望,總是對長子的更多一些;就算是後來又懷了月慕白,她心裡也再沒有過當年初初有了月潮生時候的那種感覺。
如今他卻不在了。她這個當孃的還活着,他這個當兒子的卻早早地去了——白髮人送黑髮人,她生生吞下了人最悲哀的命運。甚至在他下葬的時候,她都忍着沒有掉淚。因爲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母子關係不睦,因爲他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是護着她並不待見的溫玉顏……
她是個要臉兒的老太太,就算在兒子面前她都不想認輸,她不想讓外人知道她心裡真正的疼痛——她以爲她不想承認,那疼痛就真的不存在了。
可是孫子卻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說長子在夢裡還囑咐孫子要替他來給她盡孝——那麼說,就算兒子先走了一步,就算他已經不在了,可是事實上他還記掛着她是他媽,他心裡其實是並沒有真的怨恨過她的,是不是?
鄭明娥的眼淚猝不及防地便跌落下來,飯桌上的全家人都驚了。
終究還是月中天老爺子替落淚了的老妻做了決斷:“你那屋子,從來就沒改作他用過。你說回來就回來,還搞這麼些做什麼?尤其還惹了你奶奶傷心——罰你回頭講一百個笑話兒,逗樂你奶奶才行。否則我一定下令將你掃地出門,這輩子都甭想搬回來住了!”
飯後月慕白有些不舒服,早早地進了房間。
蘭溪給小花兒洗澡,又哄他睡覺。小花兒許是吃多了油膩的,精神頭太足,折騰了許久才肯睡了。蘭溪從小花兒房間裡出來,月家已經陷入了安靜,彷彿所有人都睡了。
蘭溪手臂外側的寒毛還是都立起來了,她屏息立在門口,有點進退不得。
果然在那一團黑黢黢的暗影裡,無聲地立起個人影來。他向她兜頭蓋臉地罩過來,將壁燈的光都給擋住了,讓她的臉都蓋進他的陰影裡去。
“生氣了?”
蘭溪小心地喘氣,“沒有。”
“那甩開我的手?”
“我怕被人看見。”
“嘁。”他笑了,將手肘抵在她頭頂的牆壁上,脣挨着她耳朵,“現在怕也沒用了,我搬回來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你別鬧!”蘭溪驚得用力退避,“別告訴我,你搬回來只是爲了這個!我明白告訴你,我不可以……”
蘭溪閉了閉眼睛,“現在,我還是你五嬸。”
“狗屁。”他咬着牙笑,“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蘭溪擡眼望着他的眼睛,帶着警告,“我做不到你那麼灑脫。”
他又咬了咬牙,“我不管了——我想過當和尚,我也當了好幾年了,我真的再做不到了。蒲公英,我做不到日日看着你卻不碰你。”
蘭溪小心地喘息,緊張地望着周遭的動靜,“總之,不行就是不行。”
這個時候只能找一盆冷水去潑他,蘭溪閉上眼睛,“你答應了老太太,要去相親。你現在先忙這件事吧。”
他衝她呲牙,“你故意惹我!”
蘭溪嘆了口氣搖頭,“真的,你聽我的吧。”
金太太還在那邊虎視眈眈,就算是在月家大宅裡,誰敢保證就一定是安全的?畢竟月家上上下下還這麼多傭人呢,哪裡知道每個人心裡都是什麼樣的?
蘭溪深深吸氣,“我已經跟月老師提出了要離婚。你給我時間,讓我慢慢說服他。”
他眼裡亮起一小簇喜悅的火焰,“你真的說了?”
蘭溪原本不想告訴他,省得他若知道了月慕白不肯答應,怕是要跟月慕白之間怨懟更深,只想自己解決了此事再說也不遲。
“嗯。”蘭溪擡頭望他,“所以你聽我的話,別鬧。”
他用力用力地喘息,彷彿吞噬她的氣息,“……可是他今天故意挑釁我。他抱着小花兒,瞅着我,讓小花兒管他叫爸爸。杜蘭溪我受傷了,今晚你多少得給我一點補償,不然我會被氣死的。”
蘭溪明白他受不了那一刻,她看見的時候也幾乎痛得無法呼吸。可是這個節骨眼兒上,她不想讓月明樓跟月慕白再生新的怨恨——她真的很懷念,當年月潮生夫婦剛去世時,這一對叔侄彼此扶持着帶領月集團走過那段最艱難的時光的過往。
如果他們叔侄能夠再攜手,神馬金鐘,神馬那些詭秘的集團,都不會是對手。所以她不能不小心翼翼,不能再讓自己成爲他們叔侄之間矛盾爆發的導火索。
蘭溪打定主意,擡眼望他,“你想要的補償,我暫時不能給你;我只能給你我自己定義的補償。你要是不要?”
她挑着眸子,貓兒一樣在幽暗裡灼灼地凝着他。
他再一次無法抵抗,只能咬着牙問,“什麼補償?”
蘭溪笑起來,知道還是他投降了,便踮起腳尖來,將脣落在他額頭——“嗯,五嬸的吻。乖,趕緊去睡吧,好夢。”
蘭溪說完,身子變成條泥鰍一般,油滑地從他臂彎裡滑出去,哧溜就鑽進了門裡,門無聲關嚴。
月明樓傻着盯着門板,已經來不及挽回。他真是又氣又惱,可是明明眼角眉梢卻都掛着笑。無可奈何,卻又無言甜蜜。
聽着門裡再沒動靜了,他只能握了空拳凌空做出要砸門的動作,當然後來都是停住,只能咬牙切齒盯着門板,低低說,“杜蘭溪,下一回絕對不會這麼便宜你了。你等着。”
蘭溪拍着心口,聽門外終於沒有動靜了,這才臉頰熱熱地鑽進被窩裡去,用被子纏住自己的身子——彷彿,是某人的懷抱。
久違的懷抱。
電話在暗夜裡無聲亮起來,是一條短信。蘭溪看了就氣得從被子裡坐起來。
是月明樓發來的:“親愛的五嬸,陪侄兒相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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