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工作人員再望了坐在桌前的兩個人,最後一次問,“你們兩個,真的都想好了?”
“想好了。”
尹若淡然抽過攤開在桌面上的離婚協議書,毫不遲疑便籤下自己的名字,然後將協議書推到龐家樹面前,眼波平靜如水,“家樹,簽字吧。”
龐家樹挑着眉毛,有些氣急敗壞,卻礙着這是公衆場合而沒有發作出來。他冷笑着點指離婚協議書,指力穿透紙張,將桌面都敲得砰砰響,“尹若,我真的沒想到,你今天說放棄就放棄了?我真要懷疑自己的記性,當初是誰不滿意這張紙上的財產分配而遲遲不肯簽字的?”
龐家樹眼睛裡都爆出血絲來,“尹若你給我看清楚,這上頭可是白紙黑字寫着,你尹若是要淨身出戶,不得帶走我龐家贈予你的一分一毫!”
“我當然看清楚了。”
尹若依舊淡然地一笑,目光只在龐家樹面上落了一下,便轉了開去望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我從前是不甘心。不管怎麼樣,總歸跟你結婚這麼多年,雖然沒能生出一男半女來,可是有些財產按照法律界定也是我們的婚後共同財產——我不甘心被你們龐家就這麼掃地出門。當年忍辱負重那麼久,沒想到你們龐家竟然真的這樣絕情。”
“不過現在我倒是想通了。這世上財產再貴重,又怎麼比得上自由的珍貴?”
尹若轉眸回去,輕描淡寫落在龐家樹面上,“家樹,作爲那個放手的人,我此時都能看得開;難道你作爲獲勝者,反倒會看不開了麼?”
“我,我怎麼會看不開!”
龐家樹被尹若譏誚得滿臉紫紅,抓過協議書來便唰唰簽了字,簽完字將筆摔在桌上,“這婚終於離了,等着嫁給我龐家樹的女人早排到二里地外去了!我可是太高興了,哼哼哼哼!”
民政局的辦事員挑眉盯了龐家樹一眼,將兩人簽好字的協議書收攏過去,按着規定一道一道地走手續,最後拿出兩本離婚協議書來,填寫,蓋紅章子,按鋼印。然後面無表情地將兩個本子一人一本交到尹若和龐家樹手裡來,輕車熟路到彷彿跟站在路邊派傳單一樣無關痛癢。
尹若接過離婚證書來冷笑了裝進揹包裡,起身就想轉身離去。
龐家樹被尹若最後那聲冷笑給刺得終於繃不住了,大步跟出去,也顧不上是在民政局門口,扯住尹若的手臂就嚷,“尹若你甭在爺眼前裝了!裝什麼瀟灑,還真的什麼財產都不想要了,就急着跟爺離婚要你他媽的什麼自由!——根本是你不敢要那財產!”
“月明樓是怎麼從裡頭出來的,你當爺真的不知道?我告訴你尹若,商場這潭水可深着呢,吃我們這碗飯的,誰在公檢法裡頭沒早早就養下幾個人?所以你當你去舉報爺的那點子舉動,真的就能瞞過我的眼睛去了?”
“你出賣了我,你還有臉跟我要財產嗎?你當然不敢要!”
龐家樹兇相畢現,“況且,你都用自殘的方式來重新去攀月明樓去了,你當然就再不敢要我的財產。否則月明樓和月家人,怎麼還能要你?你這不是瀟灑,不是自由,你這是捨車保帥。”
“j人,一想到你這些年一直在我眼前假惺惺地演戲,我真特麼覺着噁心!”
民政局門前從來不缺少人生悲喜劇,來登記的新人會不吝惜地上演各種擁抱親吻的戲碼,剛離婚的前夫妻也絕對會扯下面具來露出猙獰面目。龐家樹這麼一鬧,外頭等着看戲的人不用招呼就自動圍攏過來,認真品頭論足,然後分析劇本脈絡。
也有眼尖的,就認出龐家樹來,指着二人驚呼,“哎喲,這是龐氏的少爺內!”
尹若見人越聚越多,面上掛不住了,甩脫龐家樹的手,滿眼含淚,“龐家樹,你夠了!也請你忌憚些你們龐家的面子,別繼續在這兒丟人現眼!我尹若服侍了你們龐家上下這麼些年,我今天一分錢不要,甘願淨身出戶,我已是仁至義盡。請你,不要再糾/纏!”
尹若奔下樓梯去,梨花帶雨的模樣引來觀者的同情。跟龐家樹的兇相畢現比起來,尹若的柔弱更容易佔盡人心。
龐家樹立在臺階上望着尹若的背影,咬牙大喊,“尹若,你以爲月明樓他能娶你?我告訴你,他早在公司公開了跟杜蘭溪交往!”
尹若一震,停住腳步,轉頭望龐家樹,淚水無聲淌下面頰,“這就不勞你費心了。就算他不能娶我,也不影響我繼續愛他;而他宣佈跟蘭溪交往的內裡原因,你以爲他就沒有事先告訴過我麼?”
尹若打車遠離了民政局,遠遠將圍觀者們都拋遠,她這才坐在出租車裡緩緩地擦乾了眼淚。再掏出化妝盒來,仔細地給自己補妝。補妝完畢,她朝着鏡子裡明媚完美的自己莞爾一笑,全然看不出剛剛哭過的樣子。
她之前根本就不是真的用心在哭的,當然不會落下痕跡。眼窩不腫,鼻子不塞,這纔是最佳的火候。
出租車司機忍不住從鏡子裡打量了尹若一眼,問,“小姐去哪裡?”
尹若想了想,抿嘴一笑,“去深秀。”
“深秀”是鵬城名門貴婦們常去的私人俱樂部。這俱樂部有別於“名媛”、“麗人”等俱樂部,到這裡來的多半是四十歲以上的名門貴婦,更低調,也更不容易見一面。
鄭明娥就常來這裡。
當初月家剛出事的時候,她裡裡外外一個人照應着,身子和神經也都落下了不少小病小痛;後來月中天身子見好,不必她時時日日地跟着,她便也跟圈中幾個老姐妹到這裡來喝喝茶、品品香,放鬆放鬆。
尹若當年是龐家的媳婦,於是便也擁有了“深秀”的會員卡。只是她從前嫌這裡的人都年紀大,而且姑婆們一見她就難免說三道四。今兒她這張卡倒是用得上了。
“深秀”裡不設大廳,都是單獨的小包間。包間裡的裝潢典雅考究,符合年長貴婦們的審美。尹若走進鄭明娥的房間,鄭明娥對面的酸枝木椅子上正坐着位黃袍老僧,慈眉善目地給鄭明娥講着經書。
見尹若進來,那位僧人便告辭。鄭明娥皺眉捻着手腕子上的蓮子手珠,“尹小姐不請自來,長話短說吧。”
尹若便笑,“我知道老夫人如今心向佛法,喜靜,也更看重因果。那麼晚輩今晚來拜訪,究竟是能種下善因得善果,還是正好相反,就都看老夫人您了。”
鄭明娥一皺眉。
尹若繼續淡然微笑,“明樓雖然不得老夫人喜愛,但是他終究是月家嫡孫,終究還是月集團的總裁——所以倘若明樓繼續牽涉在官員貪腐案中,那麼受到影響的將不止是他自己一個人的聲譽,終究也要牽累到月集團的商譽,以及月家多年來的清譽。我相信,這也是老夫人您絕對不想見到的。”
“而目下,能幫明樓和月家從貪腐案的泥沼中全身而退的,只有晚輩了。”
鄭明娥就笑了,“尹小姐今天是來做交易的?尹小姐不必多說了,你想要的,我們月家絕不會給你——不管怎麼樣,你曾經是龐家樹的妻子,就憑這一點,你就絕不可能成爲我月家的孫媳婦。”
尹若也笑,“老夫人您真是過慮了。我豈能不明白老夫人的這重擔心?我今天來跟老夫人見面,談的是我跟明樓的感情事,不過卻不是求老夫人允許我嫁入月家的——我今天來請求的事情是,請老夫人攔住明樓與杜蘭溪的交往。”
“哦?”鄭明娥一挑眉,“我記得杜蘭溪是你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吧?尹小姐竟然如此背後做事麼?”
尹若笑着搖頭,“老夫人說這樣的話,就顯得太與老夫人的身份不符了。我們都是在商場上摸爬滾打過來的人,誰人不曾在背後做過事、說過人?商場上滾爬過來的人,要的都只是勝利,即便過程中可能要付出自己的朋友或者家人,老夫人您說不是麼?”
鄭明娥一笑,“說的倒也是。你希望我,怎麼做?”
尹若說完告辭,起身的剎那含笑凝望鄭明娥的眼睛,“其實即便晚輩今晚上不來,老夫人也同樣會想辦法攔住明樓與杜蘭溪的交往,不是麼?”
鄭明娥也不示弱,“道理沒錯,可是我攔住杜蘭溪之後,要推到明樓眼前的女人卻未必是尹小姐你。既然今天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要提醒尹小姐一句:我將你推到明樓眼前去之後,日後的種種就看尹小姐你自己的造化了。別指望我會一直幫着你。”
尹若含笑點頭,“晚輩明白。能做到這一點上,晚輩已是知足。”
“砰!——”
香檳啓瓶,氣壓彈起巨大的聲響,隨之嘩啦的一聲,純白的泡沫衝涌出來,沿着瓶身宛如瀑布一般滑落。容盛跟個剛放完爆竹的頑皮孩子似的,舉着酒瓶子樂得手舞足蹈的。
“誒,恭喜小月逃出昇天!”
月明樓和祝炎都懶散地坐在沙發上,勾着脣角看容盛自己在那忙活。月明樓眼中也有笑意,卻跟個大爺似的習慣了人伺候——儘管,這個伺候他的小弟可是鼎鼎大名的容三容公子。
祝炎接過容盛手中的酒瓶來,先用纖塵不染的白餐巾將酒瓶子擦乾淨了,纔將三人面前的高腳杯都滿上,然後將酒瓶子擱在白鋼的酒架上。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低調而有致命的優雅。看得容盛都嘆了口氣,“小祝,我怎麼都學不來你這氣定神閒。誒,你上輩子是當太監的吧,這麼會伺候人!”
月明樓也跟着笑起來,斜着鳳眼吊着容盛,“可不,他就是當太監的!上輩子,三兒你進宮淨身,還是他掌刀的呢。”
祝炎和容盛對望了一眼,兩人一起將酒杯端起來,面無表情都倒在了月明樓頭頂。醇香的香檳滑着綿軟的泡沫從月明樓頭上流淌下來,容盛跟祝炎將空了的杯子碰了個杯,“當”地脆響裡,兩人這才擠眉弄眼地笑開,“cheers!”
“狼狽爲殲!”月明樓一邊笑罵,一邊抽過餐巾來擦着自己頭上身上的酒水,卻也不惱,反倒面上更是笑吟吟的。香檳反倒將他英俊輪廓勾勒得更加清晰,水色映着燈影,看得容盛都有點心頭小鹿亂撞,便捱過去,故意擠着月明樓的肩頭,“誒小月,你說我們這天生一對、地造一雙……”
“誒你給我打住。”月明樓笑罵,推開容盛,“哥向來就沒跟你天生一對過。”
“誰說的!”容盛娘娘地跳腳,“你看你跟我並在一起就是——花容月貌!這還不天生一對,締造一雙?”
祝炎只勾着脣角,清清淡淡看着這一幕,適時出聲,“容少你來晚了,我們的月火正是‘越來越火’呢,小月他真沒工夫跟你開整形醫院去。”
一聽說月明樓被公司董事會給“掃地出門”了,容盛跟祝炎這兩個損友非但沒掬一把同情的眼淚,反倒歡跳着過來搶人。祝炎仰天長笑,說終於不用他自己天天去月火坐班了,讓月明樓直接到那邊繼續當總裁去就好;而容盛也大言不慚地過來想要說服月明樓跟他一起做生意去——容盛身份受限,正愁找不見個合適的人跟他一起做生意呢,人家月明樓要經驗有經驗,要身份有身份,可不就是他的最好選擇?
容盛就扁了嘴,“小月你不能這樣!我從韓國連醫生都請好了,就等着咱的‘花容月貌’正式放鞭炮開業呢!你不跟我廝混去,我營業執照上寫誰的名兒啊?”
月明樓伸直了長腿,扭頭一左一右分別瞪了祝炎和容盛一眼,懶洋洋地撇了撇嘴,“都別扯淡!哥好不容易重獲自由,哪兒有時間陪你們玩兒啊?你們自己的枷鎖自己帶着去,哥還得騰出時間來談戀愛呢。”
“喲~~”容盛被酸得渾身的骨頭都軟了,“哥你還真準備着金盆洗手,從此不愛江山愛美人啊?”
“難道你看不出來麼?”月明樓繼續懶洋洋晃着酒杯,眼睛只望着淺金色的酒液,然後不輕不重地偶爾瞟一眼容盛。
容盛就樂了,伸手拍了拍月明樓的肩頭,“小月啊,你要是真的能放下,那哥們兒我也倒真的替你開心。”
“嗤!”月明樓仰頭將杯裡的酒喝乾。
祝炎則一直靜靜望着月明樓面上的神色,沒有多說話。就算公司他可以暫時放在一邊,可是當年的事情,他真的能忘掉?——譬如這麼多年來他從不肯在人眼前談論他爸媽的死,即便在祝炎和容盛的面前也不談。他越是不談的,反倒是心上烙印得越狠的。
他可以不要公司,可是他能放得下爲爸媽的仇麼?
當年撞父母的車子*懸崖的人是他,可是那個在他車子上動了手腳,使得他最終釀成大禍的仇人,他怎麼可能會放棄追查!
這幾年爲了帶着公司渡過難關,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撲在了公事上,看似彷彿淡忘了當年的事。可是祝炎還是知道,這是他刻骨銘心的仇恨,他怎麼可能忘記?此時公司終於進入了一個平穩期,他可以騰出手來了,便正是他重啓當年調查的時機。
祝炎垂首去將杯中酒喝乾,只覺心跟着酒一同沉沉地落了下去。
“蘭溪,蜘蛛,喝啊。”
大屏幕上的歌那麼嘈雜刺耳,亮光晃得人面上一片一片的雪花白。蜘蛛和蘭溪捏着杯子瞪着尹若,都沒心思喝酒。
尹若就撅起嘴來,“幹嘛?你們兩個是我最好的姐們兒,難道不爲我開心嗎?我終於跟龐家樹離婚了,離婚了啊!”
“好吧,恭喜。”蘭溪也站起身來,將杯子跟尹若的撞了一下,便悶悶地將酒仰頭都灌進嘴裡去。
尹若乘着酒意,扭着柔軟的腰肢吃吃地樂,“蘭溪,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你永遠是第一個起來贊成的人。”
兩人站着喝酒,蜘蛛一人坐着仰頭看着她們兩個。結果那兩個人彷彿杯中酒都化作了眼淚,從眼睛裡涌出來,她們兩個就站在大屏幕一片一片雪花白的光影裡,相對着都哭出來。
“唉,你們兩個這是幹什麼啊?”蜘蛛嘆息,起身將兩人的杯子從各自手裡扯下來,“不高興就彆強撐着高興;喝不進去就彆強喝!”
世事就是這麼巧合,尹若跟龐家樹去辦離婚的那個早晨,月明樓正式宣佈了跟蘭溪交往。兩個從前的姐妹兒,在命運的單行線上一下子就撞在了一起,避無可避。
尹若邊哭邊流淚,坐在沙發上柔軟地伸着胳膊還想抓酒瓶,“我高興,我真的高興極了。蜘蛛你讓我喝吧,求你讓我喝,啊……如果你不讓我喝,如果我不能喝醉,那我今後的日子還怎麼過?”
“我現在,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我離婚了,我不再是龐家的少奶奶;我就算還有個小店子,店門口還甜甜杵着兩個來要債的門神——蘭溪,尹若,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們,我尹若剩下的就只是這一條命,還有,還有一p股又一p股還都還不完的債……”
“有我那樣的爹,我那個小店賺多少錢都不夠還賭債的;可是我一跟他吵,他就打我媽。我看着我媽那一身又一身的傷,我就只能忍……”尹若用力抹着臉上的淚珠,可是那淚珠卻越掉越多,“我從前咬牙堅持着,因爲我以爲我還有小天啊。人在苦海里掙扎,哪怕還有一根小小的稻草都還能堅持着活下去;可是我錯了,蘭溪我真的錯了。原來我早已失去小天了,也許比起我,蘭溪你更加需要小天吧,是不是?”
蘭溪每次喝完酒就覺得自己變笨了,硬着舌頭,不知該如何接尹若的話。
倒是蜘蛛有些聽不下去,“尹若,話不能這麼說吧?不是蘭溪更需要天鉤,而是他們倆是自然而然走到一起去的。”
尹若又哭,卻還是用力用力地笑,“是啊,都是我的錯。蜘蛛對不起,蘭溪對不起……蘭溪我祝福你跟小天,我真心希望你們能在一起,能早一點結婚。我這樣說的話,是不是能讓你原諒我剛剛的口無遮攔?”
尹若湊過來伸胳膊抱住蘭溪,“蘭溪,一定要早一點跟小天結婚啊,一定要。”
她醉了,最後癱在蘭溪身上睡着,夢裡還呢喃着,“……我只能跟小天在一起,卻不能嫁給他了。蘭溪你一定要嫁給小天,代替我,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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