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還有沒有繼續行駛,筱筱都感覺不到了。
這些日子,雖然她自己心裡一直左右爲難,搖擺不定,甚至在愧疚到最頂點時,也想過要跟叔叔分手。
兩家隔着這樣的仇怨,她真得不敢奢求太多,更不願讓叔叔爲了他跟家人鬧僵。
都是在親情淡薄的家庭里長大,她很清楚他們這一類人,其實對親人和親情的渴望比一般人更甚。
她愛叔叔啊,越是愛,越是不願意讓他爲難。
可那兩個字,終究說不出口。
現在,有人替她說出了……
心臟緊縮,好一會兒她都感覺不到氧氣進出,直到那種窒息的感覺憋得她雙目通紅,胸腹壓縮到極點,她才狠狠喘出一口氣,手指控制不住地攥着胸前的衣料,死死按壓着,彷彿這樣就可以減輕心裡的疼痛。
她緩過神來,身子依然冰涼涼,抑制不住地顫抖,腦子裡空白,低頭,擡頭,又看向窗外……
說不出話。
倒是身旁,老爺子再度開口:“你是個好丫頭,可是沒遇到好出身。御玲這一輩子太苦,我不想讓她好不容易回來了,還要因爲你的存在而一直膈應着。可是她疼愛御君,說不出這話,不願意姐弟鬧得不愉快,所以這個惡人,由我來做。”
賀老將軍花白的眉宇輕輕顫抖,沉沉嘆了口氣,“他們姐弟倆父母走得早,終身大事只能我這個老頭子給操心着。人啊,這輩子不能只爲自己活,總要考慮考慮他人的感受。你們倆談得來,感情好,我有眼睛,看得見……可你是安大偉的女兒,這是無法磨滅的事實,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全城皆知,御君若還是跟你在一起,旁人怎麼看?”
這些天,老爺子沒少接到熟人或老戰友們打來的電話,都是提及這事的。安大偉罪孽深重,即便是他們賀家不在意這些恩怨,可卻不能不顧及賀御君未來的前途。
部隊不同於普通單位,軍人也不是一般身份。以賀御君的能力,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但若是跟重刑犯的女兒在一起,結婚,那他的軍政仕途也染上了污點,關乎以後的提幹晉升。
所以兩相考慮,賀老將軍才下定決心,來找筱筱談話。
“我知道,你喜歡軍人這份職業。你父親的事,對你的軍旅生涯也會有影響,但如果你答應離開御君,我可以出面把這件事處理好。”老爺子見身邊的丫頭一直不發一語,心知她難過,內心又何嘗好受,他本不是觀念腐舊的老頑固、老封建,也不講求什麼門當戶對的觀念,唯一的希望就是對方家世清白,可偏偏連這最起碼的一點都不能滿足。
如今這個惡人,不好當啊。
老人家話語落定,筱筱依然低着頭,一滴淚落下,打在她手背上,很快滑開。
“爺爺……”終於開口,女孩兒清潤的嗓音低啞不堪,壓抑的緊,“我明白您的心思,放着是我,我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孫兒找仇家的女兒做妻子。”
胸口太痛,腦子裡思維緩慢,她說完一句,狠狠喘息幾口,才稍稍平復一些,“您放心吧,我不會讓您跟姐姐爲難,更不會耽誤他的前途,我會跟他說清楚的。”
賀老爺子點了點頭,轉眼看向窗外,良久,嘆息一聲,“你還年輕,以後總會遇到好的。人這一生啊,也不是隻有兒女私情,你是塊當兵的料,前途無量。”
筱筱苦苦勾脣,心痛到麻木,沒有吱聲。
扭頭看着車外的烈日驕陽,心裡的角落卻陷入一片陰暗。
失去了最愛的人,前途不前途的,又有什麼意義。
車子不知駛向哪裡去,筱筱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控制在不在老爺子面前失控痛哭。可是這樣壓抑着好難好難,她憋悶的都要死去了。
車子過了一個紅綠燈路口,筱筱再也忍不住,拍了拍駕駛座,嗓音細微顫抖着,努力保持平穩:“麻煩靠邊停車吧,我下去。”
賀老將軍皺眉:“你要回去,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筱筱扯出個笑,臉頰僵硬麻木,估計笑的很難看吧,“天氣挺好,風和日麗的,我自己走回去,也不遠。”
剛說完,車子靠邊停了住,筱筱沒看身邊的老爺子,留了句“爺爺保重”,推門下車了。
副駕駛上,福伯從後視鏡裡看着朝他們相反方向走去的女孩兒,憂心忡忡:“老首長,少爺知道這事兒,怕又得……”
老爺子心裡何嘗好受,可事到如今只能這樣做了。就算不考慮孫女兒的想法,賀家這麼多年的基業和名聲擺着,總不能因爲孫子的一時心軟兒女情長,就這樣淪爲世人的笑柄。
聽到秦元福的話,賀老將軍緊緊咬了咬牙關,重重嘆出口氣,“走吧。”
筱筱下了車,起初挺直了脊背穩重有力地大步朝前走。聽到身後的車子再度啓動遠離,她才慢慢地放鬆了緊繃的神經,那一身傲骨也分崩離析,疼痛成灰。
正午,太陽越來越烈,她飄飄忽忽地在街上穿行,深一腳淺一腳,像行屍走肉一般,遊蕩在人羣中,漂浮在空氣塵埃裡……
時間過了多久,她不知道;重症監護室裡的安大偉情況如何,她也不關心了。
*
醫院裡。
紀曼柔並沒有聽從筱筱的話離開,而是焦急難耐地等待着。
大半個小時過去,她開始不安,撥打筱筱那個電話,可話筒裡傳來的是對方已關機的提示音。
筱筱說了,手機是賀少的,機場裡匆匆留給她。她想着,沒準兒手機早已經電量耗盡。
怎麼辦?人不回來,電話又聯繫不上,紀曼柔走來走去,愁眉不展,最後沒辦法,給賀御君打電話。
他早交代過,這邊有什麼情況就立刻跟他彙報。
賀老將軍來者不善,她還是早點跟那邊說說纔好。
一遍沒打通,又打,還是無人接聽。
“怎麼回事,關鍵時刻都聯繫不上!”紀曼柔一跺腳,轉頭看了看走廊外的徐如玉母子,心裡更堵,轉身急忙朝電梯奔去。
保鏢開着車,她雙眼緊緊盯着車外,希望能看到筱筱的身影。
毫無目標地在街上找了半個小時,半點人影都沒找到,她正想要不要跟莫洋說一聲,幫忙一起找找,手機響起來。
看着來電顯示,她差點喜極而泣,連忙接通:“喂,賀少!”
賀御君看着兩個未接來電都是紀曼柔的,心裡已有不好預感,開門見山地就問:“筱筱怎麼了?”
紀曼柔依然盯着車外,因爲着急語調很快,“筱筱被你爺爺帶走了,都一個多小時了還沒回來,我打電話,關機。”
賀御君剛剛結束一個會議,一身軍裝常服襯得他身形挺拔,面孔威嚴。此時陡聽這個壞消息,周身沉肅的氣息越發濃重。
爺爺會去找筱筱,不算是太意外的消息,只是這個結果……
來不及多說什麼,賀御君只淡淡回了四個字:“我知道了。”切斷電話。
風格冷硬的辦公室裡,軍裝筆挺的男人同樣一身冷硬。長指滑動手機屏幕,找到老爺子的號碼,毫不猶豫地撥出。
沒想到的是,電話被掛斷了。
頃刻,男人眸底的鋒芒如寒刃出鞘一般,冷厲劃過。
視線陰戾下來,沒有什麼比那個丫頭更重要了,他轉而撥了另一個號碼,大步邁出辦公室。
回雲城的途中,賀御君又打了幾遍筱筱的電話,還是關機狀態。
聯繫了紀曼柔,同樣沒得到筱筱的消息。
下了飛機,賀御君馬不停蹄趕往老爺子在療養院的住所,令他不敢置信的是,護士小姐說老爺子嫌這邊氣候太熱,去北方療養區住一陣子。
也就是說,人跑了。
賀御君站在那裡,冷笑出來。
不過,既然老傢伙已經跑了,說明筱筱應該是單獨在什麼地方。如果爺爺的意圖是勸她離開,那麼筱筱這會兒的心情肯定很糟糕。
禍不單行,儘管知道那個丫頭堅強勇敢,可他還是焦慮不已。
給陸熠城打了電話,讓他幫忙派人去找,他上了車,給秦元福的手機發了條信息。
內容很簡單:不接電話,我立刻申請復員,娶她。
老爺子看着這條信息,氣得吹鬍子瞪眼,柺杖重重扔在地上,“反了天了他!”
福伯一臉爲難,也有些戰慄:“那……現在怎麼辦?”
絲毫不懷疑這個孫兒說到做到的本領,老爺子恨恨地道:“還能怎麼辦!打給他!我倒要看看是親人重要還是那個丫頭重要,是他的兒女私情重要還是賀家的名譽地位重要!”
福伯嘆息,把電話撥了出去。
信息發出去不到三秒,手機響起,賀御君冷冷地勾脣,接通。
“你個混小子,你是不是嫌棄我活太長了?!”電話裡,老爺子聲如洪鐘,看來這段時間身體又好轉不少。
賀御君淡淡冷哼:“這麼大逆不道的想法,我不敢。”
“不敢?這天底下還有你不敢的事?!”
懶得廢話,賀御君直接問:“你這把老骨頭,坐飛機風險太大,說吧,躲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