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說完卻沒得到迴應,低頭去看她,卻見她怔愣,眼神顯得有些憂鬱。
“怎麼了?”
楊曉然微微搖頭,把心裡的傷感擯除出去,笑了笑道:“只是有些感嘆時光如梭,十七歲嫁給你,轉眼都這多年了,今年我都四十二了,又到年腳,馬上又得大一歲,你看,我都有皺紋了。”
“是嗎?我看看。”
李承乾擡着她的小巴,故作輕佻地道:“小娘子莫要誆我,分明還是十八一朵花,來,給大爺笑一個。”
“別鬧!”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拍掉他的手,瞪眼道:“多大人了?都成天子了,還這麼沒正經。”
“當天子怎麼了?”
李承乾將她摟進懷裡,下巴窩在她脖頸處,親暱地蹭着道:“當天子你也是我的婆姨,再過一百年,你還是我老婆。”
這話說得她心裡發酸,伸手抱住他,低聲道:“再過一百年,我都成灰了……”
“那你還是我婆姨,李承乾的婆姨,這點過千年,萬年都不會變。”
他在她臉頰上親了下,道:“還記得以前我說過的話麼?下輩子我還是能找到你。”
她的眼中隱隱有霧氣,想起自己的病,差點就哭了。
強忍着心中酸楚,低低道:“恩,我等你下輩子來尋我。”
頓了頓又道:“若有下輩子,只願你我沒有這多的包袱,只做一對尋常百姓夫妻,你耕田來我織布,不理這俗世紛擾,過些平淡的日子。”
說着又笑道:“這輩子可是太累了。”
“有你在便不覺累。”
他的心裡微微有些異樣感涌現,抱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低低道:“總覺你近日有些不對勁,今個兒又忽然感嘆時光,說得話怪傷感的。”
她笑了起來,霎時如人間四月芳菲,桃花燦爛,吹去了他心頭的那一點不安,沉溺在她的笑顏裡。
“這女子如水,免不得自憐自哀,傷懷紅顏老去。今個兒梳頭忽覺這眼角多了好多細紋,陳年往事浮上心頭,猛然驚覺這與你一起,一走就這多年了。你可曾記我們初次相見那日?那年,我生日,驕陽似火,你從轎攆下來,人雖小卻是頗顯皇家氣度,青雀跟在你後頭而來,還有些拈酸吃醋的……”
她說着又垂下眼,嘆息了一聲道:“這一晃眼,青雀不在了,你我也年過四十,我想着便有些傷感了。”
說起李泰,李承乾也心思沉重了起來,“是啊,這多年了,早已物是人非。”
說着便又搖頭,低低道:“不知不覺,好多人就不在了……不知不覺,你我就老了……不知不覺,孩子們就長大了……”
他抱着她,“再過幾年,你我成婚就三十年了。你們那兒不是有結婚紀念日麼?等我們成婚三十年的時候,我就禪位給象兒,我們回小青莊的行宮去。”
他說着便笑了起來,“苦了娘子這多年被悶在這宮裡,還有這七八年的時間,應足夠讓象兒成長起來。等那天,我們便不再管俗事,到小青莊,陪你看日出,看日落,在田間,在溪邊,看春來秋去,聽夏蟬賞冬雪,做一對逍遙老人……”
他的眼裡生出嚮往,“這日子我想了幾十年了,再等等,香兒……”
他說着便低頭,卻發現她垂着頭,“怎麼了?”
鬆開手,抓着她的手,“怎麼不說話?”
眼淚滴落,濺在他的手背,他嚇了一跳。
忙彎腰去看她,卻見她眼淚一滴滴地滴落,心裡一凜,“香兒,你怎麼了?”
伸手擦去她的眼淚,將她擁入懷中,低低道:“可是因我最近冷落了你,不開心了?”
她搖着頭,死死地咬着脣卻是不敢說話。她只怕她一張口,就會忍不住大哭起來。
上一輩子的時候,每次有小朋友被領走,她就會偷偷地哭,然後想着自己的命運,在五歲那年,她便懂得了憂傷。
本以爲,那已是最令人悲傷的事。
可現在才發覺,那根本不算什麼。
因爲從來不曾擁有父母之愛,所以有的只是求而不得的失落,遠遠談不上悲傷。
這世上最悲苦的事,不是求而不得,而是曾經擁有的失去。
當他對她訴說着那些理想,那些規劃,鮮豔明亮的畫布上明明該有她的位置,可現在那些未來卻沒了她的身影。這樣一想,便覺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最初的時候,這個世界與她無關。在笑容燦爛的背後,她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人。可等要走的時候了,她卻發現她有着太多的放不下。
她放不下承乾,放不下七個孩子,放不下父母,放不下與朋友的約定……
太多太多的不捨,讓她心如刀絞。
自從確定自己得了胃癌後,她不止一次怨問過上蒼。
爲什麼?
爲!什!麼?!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爲何要給她兩世這樣波折的命運,不是求而不得的遺憾,就是曾經擁有再失去的心碎?
眼淚無聲的滴落,她沉默着的眼淚令他心焦。
一遍又一遍地撫着她的秀髮,安慰着。心裡隱隱被她的淚水灼出一個黑洞,越來越大,一些不安涌進去,越是無聲,越是不安。
她擦了眼淚,笑着道:“我沒事,就是想起當年你說的那些話,想着你還記着,還在努力地實現着,心裡感動。”
他注視着她的眼睛,默默地望着,好看的劍眉微微蹙起,道:“你撒謊,你心裡有事。”
她搖頭,穩定住情緒,輕拍了下他的臉,道:“如今都貴爲皇后了,還有什麼事能讓我煩心?誰讓你說得那好,太讓我感動了,我還以爲你都忘了……”
他沉默了下來。
這多年的夫妻,他怎能看不出她在撒謊?
這些日子,雖然相伴的時間很少,可他早已察覺出了她的不對勁。
她現在會時常的發呆。每次自己從外面回來,不是見她在奮筆疾書,就是坐在窗邊發呆,就連言語都少了許多。還有,她瘦了,吃得很少……
種種異常讓他心裡不安,他似乎想到了某些可能,可偏生念頭一起便立刻硬生生的掐斷。那令他恐懼,令他歇斯底里,他不敢去想。
緊緊地擁着她,蹭着她的秀髮道:“香兒,不要離開我……不要……我們的約定你忘了嗎?”
“我不會離開你的,太子哥哥……”
她反手環住他的腰,把頭埋在他胸口,“一定不會。”
“我儘量多活一日,太子哥哥,一定,我保證。”
心裡默默地加了一句,而後,兩人相擁着,陷入沉默。
這一.夜,李承乾睡得不安,久久難以入睡,即使睡着了也會忽然驚醒,然後側頭去看她,久久地凝視,好似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稍稍安心。
日子就在這樣細喘慢熬中度過。
一個有意掩飾隱藏,一個見她情緒又恢復正常,便****欺騙着自己,不敢開口去問。
即使成了天子,可他依然是個人。就像她說的那般,其實冷峻的外表下是一顆世間最柔.軟的心。他不敢問,不敢想,根本不敢去細細推敲。
於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朝堂上,朝臣敏銳的發現,天子近日情緒有些低沉,沒過幾日,天子便把公務都挪到了甘露殿處理,這讓朝臣們很納悶。
承元十年的新年朝會就在這樣一種詭異的氣氛中度過。承元十一年,開春連綿不斷的雨下了整整七八日,好似要把整個大地浸潤一般,而出海之事再次熱鬧了起來。
所以也沒人再關心天子情緒如何。在家國大事跟前,個人榮辱都是被忽略的。朝廷再次組建了龐大的艦隊,二徵美洲的征程開始了。
而這一次,卻是有一個船隊選擇了不同的路線。採用的都是新建的龐大飛剪船,而領隊之人就是馮寶珠。
魏王死了,回到魏王府的寶珠受盡了魏王妃的奚落,只是礙於她是皇后的妹妹不敢亂來。寶珠也覺留在這兒沒意思,不如帶着丈夫的頭髮去征服新的海域。
這個妮子沒心沒肺,可往往就是這樣沒心沒肺的人執拗起來是最可怕的。
這支橫穿太平洋的艦隊,領頭的雖是一個男人,可誰都知道,實際掌權者是那位馮孺人。
於是乎,承元十一年的三月,大唐海軍再次出發,一支沿着老航線,過印度洋,繞好望角,北上歐洲,再橫渡大西洋;而另一支規模很小的艦隊卻是選擇了新的冒險:橫渡太平洋。
寶珠走的隔夜,入宮見了楊曉然。楊曉然望着她堅毅的眼神,挽留的話終是沒說出口。
有些人,不讓她去追求她所要的,那等於謀殺。
艦隊出發了,寶珠,李佑,李愔再次踏上了征服大海的路程。楊曉然站在承天門上目送着他們離開,就跟多年前送李泰一樣。
李承乾拉着她的手,把一個香囊放到她手裡,低低道:“這是寶珠的一束頭髮,她讓我交給你。”
楊曉然定定地望着那個香囊,很醜,還是她年少時做了給寶珠的。上面的桃花看着不像桃花,歪歪扭扭的針腳卻是象徵了她們這多年來的風雨共度……
微微嘆息了一聲,低聲道:“我有些累了,太子哥哥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