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清醒了。
是她太過於自私,自私到想要讓楚昊跟着她一起,就這樣在絕望的深淵裡腐爛下去。是她太不懂事,明明知道楚昊心裡沒有她的位置,卻還是固執的,想要在他的心裡留下一丁點痕跡。
哪怕只有一丁點。
楚昊的模樣有些模糊。那些她拼命想得到的依靠。那些他一點一點在她的感染下做出的改變。那些愈發澎湃的不受控制的心情。那些他的妥協他的無奈他的疼惜。那些她的宣泄她的偏執她的瘋狂。
胃部上翻的灼熱感讓她有些恍惚。楚昊盯了她許久,嘆了口氣,“你到底想怎麼樣?”
易零落嘴角的笑很僵硬。楚昊面無表情地低頭看她。
她搖搖頭。轉身躲過碎片,拿起桌上剩下的酒狠狠地灌。“楚昊,有的話我想跟你好好說,但是我不知道從何說起。你只會當是我的多慮。所以我只能不講。”
楚昊不明白,不明白易零落所說的話有什麼意思。
他也是從深淵裡爬出來的人,他的父親被姐姐殺死,喜歡姐姐的人爲了替姐姐頂罪進了監獄,是他跟他媽媽幫助的,他們說了謊,讓那個人替他的姐姐受了罪。後來那個人沒事了,他們去了國外,姐姐卻被人侮辱,日日想着自己的罪,逼走了那個人,害得他客死他鄉,而姐姐回來的時候,精神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她臆造了另一個結局。
這些年,他的母親也去世了,他的姐姐看起來很好,但卻是在靠着一種強迫自己活下去的方式,在贖着自己的罪。而他,如果當時他沒有說謊,讓姐姐自己去贖罪,是不是結局,就會不一樣了。或者,如果當時他勇敢一點,沒有期待姐姐來解放自己一家,搶下姐姐手裡的刀,任那個男人自生自滅多好?
還有段柔,段柔會有那一段黑暗,又何嘗不是他的錯。
他把自己放逐在監獄,就是爲了自己去承受這些黑暗。但是爲什麼,寧佑天突然讓人放他出來了?
楚昊不想去想原因。
他害怕結果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站在牀邊,透過鏡子,看着易零落,她的臉色有種不自然的蒼白。
他一時有些無措。
易零落也在透過鏡子看他,目光不知喜憂。
“我想睡了。你呢?”
易零落閉着眼睛不再看他。楚昊站在牀邊許久,仍舊不知道該對她的沉默說些什麼。
他走到窗邊,點燃今天的第五支菸。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又開始無意識的抽菸,這個在監獄裡已經戒掉的習慣,在出來後,反而又捲土重來,爬上他的身了。
他還記得,以前段柔總是說,他抽菸的時候,目光在煙霧裡忽閃忽滅,就像是夜空裡明明滅滅的星光。那樣的目光讓她沉溺。
她因此總是學着,學着變壞,學着抽菸,學着以特別的方式,成爲他眼裡特別的記憶。他總是笑她,笑她太委屈自己,她明明應該活得更像自己,卻硬生生的,將自己活成了他的樣子。
他們一起去賽車,一起去酒吧,一起擁抱,一起睡覺。那時候年少,他就單純的抱着她,已經覺得很安穩。
不知道爲什麼,那個時候其實反而是他,在她的身上尋找着安穩的力量。
楚昊看了閉着眼睡覺的易零落一眼,翻身坐上窗臺。他很久沒有認真地看過這個城市了。
在白天,擁擠的地下道和斑馬線上,奔涌不停的是面無表情的,忙碌的人羣。他們腳底帶過的灰,手上棄下的紙,如他們一般來了又去。而到了晚上,那裡安安靜靜的,只有輪胎的劃痕,在夜裡響徹着。
還可以回想到,寫字樓走廊,陸陸續續地走出的受了挫敗的人,他們手中的簡歷搖搖晃晃地落在地上。商場夜市裡,只顧着享樂的人帶着笑意,他們身邊的紙袋和竹籤也輕蔑地笑。
偶爾有流浪的滿身污泥的小貓小狗,拖拉着腿找着下一天的吃食,而奧迪寶馬現代大衆則拖着尾巴從它們身邊悠閒得意地走。
也許,易零落說的是對的。
人是什麼?他只是一種附屬物,附屬於這個現代化世界的沒有自由的、面目全非的物件。
城市是麻木的,人也是麻木的。一路不停前行的人,走着走着,覺得沒有安全感了。冰冷的水泥牆,冰冷的霓虹燈,冰冷的交通道。沒有花,沒有樹,它們都只是這座麻木的城市裡巨大的傷疤,空有殼,而且還是滿身傷痕的殼。67.356
“你再也見不到‘棠梨葉落胭脂色,薺麥花開白雪香’?再也見不到‘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再也見不到‘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這些看起來原本平平,說起來覺得再正常不過的場景,原來都不曾見。”
“遮天的霾,彩色的水,融化的冰川,難以呼吸的空氣。刺耳的聲音,刺目的光。人還是麻木的,城市也繼續麻木着。”
楚昊不得不承認,易零落的悲哀來自於很多東西太執着於看清。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所生存的人都一樣,經不起審視,一旦被看清,就只剩下蒼白和不堪入目。
有時候他也不知道,易零落的活法,跟他的活法,誰的纔是正確的,或者說,他們都不是正確的?
楚昊常常在想,也許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以絕對的姿態進入段柔的生活。如果不是他先說那句“你好”,也許他們就沒有之後,段柔不會受傷,不會遇上寧佑天。
他也不該去救易零落,這樣易零落就不會因爲他,反覆在絕望和痛苦裡掙扎,不會逼得自己崩潰,不會靠痛苦去製造幻覺,打敗幻覺。
但是除了這些,他也許還有些事應該去做。
比如,靠自己的力量,讓她們回到應該有的生活。
楚昊將身體靠在窗戶上,淡淡地看着天空。那裡有一簇煙花炸開,亮了半瞬,又以光速退出了他的視線。
易零落偷偷睜眼,看着他緊抿的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