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歎一聲,李眠兒垂下眼簾,私下地,她想或許該改變計劃了!
身側的周昱昭將她臉上的神色變化瞥在眼角,然後掀了掀眼簾,目光掃了眼坐在末了的畢疏影和她懷中的孩兒,收回視線,轉而讓王錫蘭講講一路的見聞。
祖母低落的心情使得大家都有些傷懷,廳裡的氣氛陷入無限悲悽中,王錫蘭作爲當家人,自然心裡不太舒坦,此時聽到周昱昭的提議後,正中下懷,於是上手拈來,盡揀那些喜人的見聞笑談拿來講,也不管是不是從南秋一路聽來的、遇到的,反正統統繪聲繪色地給大家娓娓道來。
沒一會兒,廳裡的氛圍就變得輕快鬆緩,不時有笑聲傳來。
聽到某啼笑皆非的段落,李眠兒亦不由掩嘴而笑,只是那笑並不達眼底,她的眼神常不自覺地飄到廳尾的疏影身上。
周昱昭左手端着杯盞,右手不時拿指背輕叩桌面,在再一次瞅到李眠兒眉間的蹙紋後,他一口飲完杯中的茶水,放下盞杯,對着王錫蘭揚聲道:“我的大侄子呢?”
他仍舊以“我”自稱,潛意識裡,不徹底攻下大梁,他覺得自己還不算皇帝,之所以在金陵稱帝,不過爲着徹底與開封決裂!
正說得起勁的王錫蘭聞言連忙打住,愣了愣:“阿?”轉瞬掉頭就走到疏影跟前,彎腰抱起兒子動秋,快步朝周昱昭走去。
一向喜歡熱鬧的動秋不住在疏影懷中歡跳,見王錫蘭來抱他,張着嘴巴、流着口水,哇哇地喜叫。
王錫蘭笑着把他抱到周昱昭跟前:“呶,你的大侄子在這兒!”
周昱昭起身,接過王錫蘭懷中的兒子,雖第一次抱小孩,但動作倒做得行雲流水:“長這麼大了阿!”
王溥等人亦站起,秦夫人道:“四個月了!”
王動秋一點不怕生。在周昱昭的懷裡雙手直亂撲,嘴裡咿咿呀呀個不停。
周昱昭極難得地露齒一笑:“外祖母,表兄小時候可也是這般皮耍?”
聞言,一廳的人都笑起來,秦夫人應道:“蘭兒小時候卻不是這樣頑皮。小小年紀就已像個溫雅小公子了!”
秦夫人話音將落。被衆人圍在中央的王動秋得意更甚,雙手捧住周昱昭的臉一徑地“咿咿呀呀”,口水都流在周昱昭的衣襟前。
佟氏忙拿帕子。作試要給他二人擦拭一下的,周昱昭給揮手製止。
王動秋喜笑不已,孩子不認生,樂呵呵的樣子大家看着都很歡喜,王溥和秦夫人更是滿臉疼愛。
“卜卜——卜卜——”從來只會咿呀亂叫的王動秋,突然對着周昱昭的臉叫道,“卜卜——卜卜——”
衆人稱奇:小傢伙莫不是喚的“伯伯——伯伯——”?
周昱昭面上吃驚不已:“他這該不是在喚我吧?”然嘴上這麼說,但眼睛卻不忘在疏影的臉上掃過。此時,大家都是稀奇得興奮。唯疏影面有心事,笑得也十分牽強,同她家小姐一樣。
“可不是?”王錫蘭又喜又妒,“爹和娘還不會叫,倒是先叫伯伯來了?來——動秋,再叫一聲伯伯聽聽!”他捏捏兒子的小臉。誘引道。
“伯伯——伯伯——”動秋竟是真的又這麼叫喚起來,“伯伯——伯伯——”
“啊——真是我的乖曾孫兒!”秦夫人喜得合不攏嘴,“嘴巴怎地恁甜?”
“哈哈——小傢伙,好眼神啊!知道伯伯是貴人阿——”王溥亦大笑着叨上一句。
“來人——”周昱昭對着廳外揚聲喚道,同時將懷中的王動秋遞迴王錫蘭懷中。
登時。從廳外走進一個舍官:“陛下,奴在!”
“傳朕旨意,即日即時,冊封金陵侯長子王動秋是爲金陵侯世子,其生母畢疏影育子有道,特誥夫人!明日一早,你將詔書親自送來!”周昱昭雙手揹負,聲音高亢,字正腔圓。
他這旨意下得太過突然,廳裡的人沒一個有心理準備,因而,在聽完他的話後,個個傻愣住。
一來,先不說動秋才四個月大;二來,動秋雖貴爲長子,但卻是妾室所生;三來,小孩子只是誤打誤撞叫了聲“伯伯”而已,他的生母便要因此受封誥命夫人?
廳裡有那麼一瞬的鴉雀無聲,還是舍官反應快,打破靜寂,對着王錫蘭唱了個肥喏:“侯爺,奴才這先給您賀喜啦?小世子這麼小就榮膺殊榮,將來必是鴻途無量啊!”
王錫蘭跟着回過神,緊接着面上一喜,他擡眸覷了眼周昱昭,然後纔對舍官抱抱拳:“犬子得您吉言,本侯謝過了!”
到此,衆人才醒過神來,各人先不管心裡怎麼想,這會兒除了謝恩還能做別的麼?
秦夫人張口本要說些什麼的,卻被王溥伸手攔下,無奈,只好一併隨王溥帶着一家子行禮謝隆恩。
王錫蘭轉頭瞧疏影還呆乎乎地人家做什麼,她跟着做什麼,暗下一笑,走將過去,將她拉到前頭:“陛下封你爲‘夫人’,怎麼還愣着不曉得磕頭?”
聞言,疏影臉上頓時滾燙,偷偷瞄了眼李眠兒所在的位置,卻不敢稍顯遲疑,伏到地上唱謝龍恩!
其實經過片時的思索,在場衆人多已猜出周昱昭此舉的箇中緣由,便是沒有動秋喚他一聲“伯伯”作引子,他一樣照封其爲世子,而畢疏影也照樣得封“夫人”,因爲李青煙的緣故!
然而,此時這廳裡沒有人比李眠兒更訝異的了。
是,沒錯!王動秋喚“伯伯”確是自己之前叮囑過疏影留心教他這兩字的;
是,沒錯!周昱昭賜下這兩個封誥確是正中自己心意,在來金陵侯府前,自己也正是做着這樣的謀算。問題是……
就在將才,自己已經臨時改變主意了,決定收回謀劃了,並做好隨王家意思的準備,不打算干涉疏影的身份了。
何以,事情卻又依着自己原先的計劃發展到這一步了?
自己明明就沒有同周昱昭提過有關疏影的事,將他拉來金陵侯府不過是計劃的頭一步而已。
但既然他旨意已下,事情板上釘釘,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自己該替疏影感到高興,有了動秋繼承侯爵之位,又有夫人之封誥,她正妻之位觸手可及了。
雖然周昱昭沒有明擺着將意思說出來,可明眼人都該知道他話後面的含意!就算秦夫人等揣着明白裝糊塗,以爲周昱昭礙於身份不便插手自家家事,就要一意孤行地給王錫蘭另立正室,但哪家人家願赴這趟渾水阿?哪個大家小姐樂意嫁過來受這夾生氣阿?
周昱昭這般知己貼心,李眠兒內心裡無盡地感動與感激,至於秦夫人的心慮,自己努力幫她消除便是,往後,多花些時間勸導指教疏影便是!疏影並非愚木,多加調教,還是可堪大任的,關鍵是秦夫人和佟氏等對她改變成見!
不過,經此一事,王家也該能看出周昱昭對自己的看重,那麼對於疏影,他們自是要跟着改觀態度。
想畢,她私下暗叨一句:“把這算作一件生辰禮物倒還差不多!”
回行宮的路上,李眠兒一路仍在默默地感動,潤物細無聲往往比瓢波大雨來得更沁入人心,但二人在車裡並沒有就此事多做交流,本以爲周昱昭會當作什麼事情沒發生一樣,安安靜靜地回到宮裡,再各自分開。
卻在距宮門還有三四里路時,周昱昭忽地欺到了身邊來,他微仰脖頸,定定地看着頭頂的車廂,對着虛空輕輕喃了一句:“你費盡心思、絞盡腦汁,終於爲疏影求得今天這樣的位子,她這一下算是徹底有了保障,今後一輩子都過得體面!”
聞言,李眠兒心下一訝,這人說了這麼長一句話!並且還有往下說的意思,果不其然,只聽他繼續:“可對你自己,你便沒有一點心思,便不作一點計較?”
沒想到周昱昭會將矛頭指向自己,李眠兒被問得一時語塞:“……”怔怔地看着他棱角英挺俊拔的側面。
“只要你開口,明日,我便封你爲皇后!”周昱昭轉過臉,一對烏黑眸子光亮精潤,極具吸力。
李眠兒靜靜地迎着他的目光,脣瓣張了張:“……”卻仍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只是……”見李眠兒沒有應話,周昱昭的額頭抵了上來,鼻尖不住磨蹭她的鼻尖,“只是……眼下的大周……我原是想到了帝都再……!!”
不等他說完,李眠兒急着點了點頭打斷他下面的話:“嗯,等到了帝都再說……”
她自然知道周昱昭的話中之意,他一直覺得,眼下的大周有些苟且偷生,是以,他常常不願以皇帝自居,只有在徹底征服下樑都,舉國統一後,他纔會理直氣壯地自稱一聲“朕”罷!
周昱昭輕輕抿脣一笑,閉着眼睛,在李眠兒的額頭印上一吻:“有你,再報下大仇!此生便無憾矣!”
李眠兒擡眸,眼前是周昱昭光潔的下巴,不知爲何在聽到他的這些話時,內心深處卻沒有類似興奮的感覺,隱隱地,裡頭竟有傷感流過。她確實也需要“再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