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璃和鍾離珞隨着領路的小廝一路到了山莊接待客人的惠雲軒,遠遠的便能看見廳內站着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穿着一身莊重的青色袍子,雙手揹負着似在欣賞牆上掛着的山水畫。
離房門丈遠,莫鼎天聽見腳步聲,耳根微動,轉過身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中年男子沉毅硬朗的臉,頭髮一絲不苟的用方巾綁了起來,兩腮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眼神銳如鷹隼。
莫鼎天目光落在並肩款款而來的兩名女子身上,步履輕盈,幾乎腳不沾地,可見內力深厚。
一襲黑衣華服的女子眉目冷清,褐眸沉寂,似乎任何事都不能讓她爲之側目的模樣;而她身旁白衣翩躚的女子卻是眉眼含笑,目光清亮,見自己的眼神望過去,輕輕頷首以示禮貌。
好奇特的……一對?
莫鼎天心裡暗自搖頭,自己怎麼也如市井婦人一般,想此等無聊之事。
待二人終於走到莫鼎天面前,鍾離珞寬袖擡起,盈盈施了一個江湖禮,道:“在下姓鍾名離,身旁乃是在下的師姐,姓莫名青璃。久聞莫莊主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是不同凡響,後生晚輩,深感敬佩。得見莊主,想來也是不枉此行了。”
莫鼎天笑得謙遜,道:“甚麼不同凡響,我莫鼎天區區武夫,還是有幾分自知之明的,那些虛名不過是江湖上胡亂擡舉的。”
“莊主過謙了。”
莫淮陽當真是沒說錯,這兒子性子半點不像他,這若是莫淮陽,聽到這名符其實的誇讚,早就心安理得的受着了,哪裡跟莫鼎天這般客套。
莫鼎天仍是笑,目光卻落到一旁靜然而立的莫青璃身上,試探道:“這位姑娘也姓莫?說來與我鑄劍山莊也算是有緣了。”
莫青璃看他一眼,目光淡淡,道:“許是五百年前是一家。”
莫鼎天道:“這般一看,莫姑娘與我故去的妹妹倒是幾分相似。”
當年,莫連玥被君曦交給莫淮陽撫養,除她之外,只有莫淮陽與他當時的妻子知曉,莫鼎天只當是他爹從外頭抱回來一個孩子,卻不知那孩子與君曦之間的關聯,更不曾見過君曦,更枉談知道莫連玥與莫青璃的關係了。
莫青璃道:“那就更有可能是五百年前是一家了。”
莫鼎天登時啞口無言,鍾離珞擡手過去捏了捏莫青璃的指尖,嗔怪的瞪她一眼,忙過來打圓場,道:“莊主莫怪,我這師姐自小性格孤僻,不善言辭,多有得罪之處,還請莊主見諒。”
莫鼎天笑着搖搖頭,道:“無事。”
他都五十歲的人了,怎會跟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計較,傳出去讓人笑話。
莫青璃卻微微蹙眉道:“莫莊主,不知弒樓的人到了沒有,如今安置在山莊何處?”她可不喜歡說一些不疼不癢的客套話,開口便是直截了當,再說該客套的鐘離珞已經客套過了。
莫鼎天一怔,緊接着便面色一沉,道:“閣下究竟何人?竟敢直言弒樓之事。”
“鬼魅。”
“鬼樓現任樓主?你如何證明?”莫鼎天劍眉狠狠一擰,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現任樓主竟如此年輕,如何擔當大任?
莫青璃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上有“敬請鬼樓樓主親啓”字樣,淡淡開口道:“莊主自己的筆跡,應當認識罷?怎麼我來了,你竟又不信了麼?”
莫鼎天伸手接過來仔細查驗,確是自己親手所書,大意是:近幾月來弒樓之人在江湖上走動頻繁,甚至公開宣告要來參加武林大會,希望鬼樓樓主能夠親臨鑄劍山莊,共商對策。
江湖是另一個小天下,武林盟主是這個天下的領頭人,歷來由江湖各大門派自由爭奪,雖然每年無出四大山莊莊主之外,卻並不能阻擋其他門派的熱情。可這些門派中,不包括影樓、鬼樓和當年的一月殺,它們基本避於世外,神秘之極,處在江湖頂端,從不插手江湖事物,一月殺明哲保身,影樓和鬼樓卻是在關鍵時刻便會出手維持江湖平衡。
一百年前,江湖上出現了一個大魔頭,江湖幾遭血洗,羣雄束手無策,最終還是請二樓聯手將魔頭伏誅。
而二十年前雷霆之勢興起的弒樓吞併“一月殺”,已與二樓齊名,雖行事詭譎卻如二樓達成默契一般,亦不插手武林大會之事,此番弒樓一反常態大張旗鼓,作爲武林大會舉辦東道主的鑄劍山莊爲防萬一,便分別傳書給了影樓和鬼樓,望樓主下山,注意弒樓異動。
況且江湖也有江湖的規矩,弒樓的事,只能由影樓和鬼樓的人出面,四大山莊屬於另一等級,不好插手也不方便插手。
莫青璃似是有些不耐煩道:“如此,莊主可信了?”
莫鼎天收斂心神,神色間多了份肅穆,絲毫不因莫青璃年紀輕而輕視於她,溫言問詢道:“既然鬼樓樓主已經來了,老夫也就實不相瞞了,弒樓的風左使已經到了,就歇在離此地不遠的梧桐苑,樓主想去的話,老夫現在便可帶路。”
莫青璃輕輕搖頭,道:“不必,我們在來時的路上已經見過風左使,料是此番再見也不會得知甚麼有用的訊息,不如靜待武林大會,弒樓到底想做甚麼也就一一明瞭了。”
莫鼎天點頭稱是。
“只是我還有一事相求,望莊主答允。”
“樓主但說無妨。”
莫青璃先是偏頭看了一眼鍾離珞,才沉吟道:“希望莊主不要將我來此之事告訴任何人,大會時安排普通席位便好,鬼樓常年避於世外,不想太過引人注目,況且監視弒樓一事亦是在暗處進行。”
莫鼎天自是毫無疑義,滿口答應。
繼鬼樓莫青璃之後,影樓的人也隨之到了鑄劍山莊,約十來個人,領頭的是白衫方巾書生模樣的青年男子,來人稱自己爲影樓玄武閣的閣主,名喚司臣。莫鼎天心下大喜,安排他們歇在了紫堇院。
司臣當然是鍾離珞通知他過來的,她自己不暴露身份,安安心心的跟在莫青璃旁邊做個小師妹便好,司臣就暫時履行她那個樓主的職責罷。
轉眼便是三月廿八,武林大會正式開始了。
要說這四年一屆的武林大會,堪比朝廷的科舉了,甚至比科舉還要多等一年。在江湖上怎樣出名最快,不是你一個門派一個門派的挑戰,而是在武林大會的擂臺上露上一手,興許一夜之間,你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呢?所以擂臺比武,江湖上年輕的一輩都是擠破了頭要上去露臉。
莫青璃和鍾離珞坐在臺下不顯眼的位置裡,觀察着擂臺周圍的動靜。
風無影坐在另外一個角落,只能看見側臉弧線冷峻,偶爾能瞥見他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森寒冰冷,似乎永遠算計着甚麼。
他沒動靜,莫青璃二人就更是按兵不動了。
在莫青璃看來,臺上現在不過是一羣小孩子過家家,“呼呼哼哧”的打個不停,全是些不入流的人物,明知上去了也會很快被打下來,還這樣賣力也是蠻拼的了。
真正的高手還都坐在臺下看着呢,高手都覺得先上臺會顯得自己沒有水平,所以就強忍着自戳雙目的衝動看着臺上一幫人舞刀弄棒。
百無聊賴之下,莫青璃索性牽過鍾離珞的手,搭在自己腿上,開始玩她柔軟纖長的手指。
捏一捏,戳一戳。
鍾離珞湊過去,壓低聲音笑道:“怎麼?覺得無趣?”
莫青璃微闔上眼,漫不經心道:“豈止無趣,簡直無趣得很。”
鍾離珞目光落到擂臺上,玩笑似的問道:“若是你上去,能不能力壓羣雄,當上武林盟主。”
莫青璃凝眉斟酌半晌,方一臉認真道:“這不好說,我與莫鼎天的功夫許在伯仲之間,或許勝他些許。可你曉得我是不能上臺的。”
她這話說得坦蕩自然,聲音也沒有壓低,身旁有幾個武林人士聽見了,俱都一臉驚訝的看過來,見是個年輕姑娘,又輕哼一聲別過頭。
大有不以爲然的樣子。
鍾離珞笑着去捏她秀挺的鼻樑,道:“你怎麼總是這般正經,聽不出是玩笑話麼?”
莫青璃也不在意旁人的嗤笑,淺色眸子滑過去,內裡笑意清淺,道:“自然聽出了,可你問的問題,我怎敢不認真答?”
鍾離珞輕笑着搖搖頭,果然是近朱者赤,明明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她卻一瞬間覺得心裡裹了糖衣似的。
正在此刻,臺上局勢卻瞬息萬變,風無影上臺了!
轉眼間陸陸續續上去挑戰的數人都被他一腳一個踹下了臺。
羣雄譁然,往年還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今日是武林大會第一天,讓那些武功不佳的江湖小輩在臺上露露臉已是不成文的規定了,往後幾日纔會慢慢出現真正的高手。
可現在是……
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很快在人羣中炸開來,聲音也越來越大。
“這人是誰?怎麼從未見過。”
“武功如此之高,按理來說在江湖上早已赫赫有名,怎地如此面生?”
性子火爆的又有點本事的直接就開罵了:“他奶奶個熊的,你小子存心來砸大會場子的麼?老子倒要討教討教。”
那粗壯大漢說完便飛身上去,百招之內風無影的手便掐上了他的脖子,眼見那大漢面色青紫,似要窒息而亡,風無影卻忽然鬆開力道,似笑非笑道:“承讓了。”
莫青璃停下手中動作,目光一凝,看向臺上那個修長挺拔的身影,風無影本就生得面貌俊朗,今日更是換了一身月白色的長袍,襯得整個人溫潤如玉。
可兇狠的狼,就算披上一張純善的羊皮,骨子裡仍舊是狼,甚至比原先更是危險萬分。
風無影慢條斯理的自懷中摸出一管卷好的長蛇鞭,“啪”的一聲脆響抖落開來,又堪稱斯文的握住鞭柄,將鞭身慢慢纏繞在手掌上,一圈又一圈。
白淨修長的手,鮮紅妍麗的鞭子,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
他居高臨下的站在擂臺上,衝着角落裡坐着的莫青璃勾起嘴角,挑釁似的笑了笑。
語氣卻是溫順謙恭,道:“弒樓左使風無影,在此向各位英雄討教。”
莫青璃心忽的一抖,與鍾離珞交握的手也不可控的顫了一下。
“汐兒,你怎麼了?”
“沒事,興許是我想多了。”
畢竟,這世上用鞭的人那麼多,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