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下了雪,且是大雪。
外面寒風呼嘯,卷着大片大片柳絮般的雪花朝她臉上狠狠刮過來。
莫青璃不知道君曦和易遠說了甚麼,只是她有預感,應該儘快找到她。
從街頭到巷尾,從巷尾到街頭。天將黑的時候,莫青璃纔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酒館找到她。
酒綠色的酒招在寒風中飄搖,發出“呼呼”的聲響。
裝修簡樸的酒家裡只有三兩個客人,彼此離得很遠,君曦坐在靠窗的位置,臉上的面具早已除下,露出一張好看的看不出年齡的臉。
莫青璃第一次見她的臉,以爲她是三十歲;後來聽她說起青衣他們的故事,又覺得她應該有四十歲了;而知道易遠與她的糾葛後,才發覺,她應該是年近花甲了。
青灰色的木質酒桌上幾個空了的酒罈擺放成了一條直線,而君曦此時正拿着一個酒罈往嘴裡倒酒,玄青色的衣衫胸口顏色明顯比其他地方更深。
莫青璃怔住了。
她從未見過她師父喝酒,在她的印象裡,她只喝茶,不飲酒。
如今看來,君曦不僅會喝酒,而且酒量極好,千杯不醉。
窗子故意大開着,呼嘯的冷風從窗口灌進來,將君曦打理好的長髮吹得有些凌亂。
莫青璃走上前去,試探着叫了聲:“師父?”
“阿璃。”君曦擡起眼睛瞧她,極爲深邃的眸子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緒,莫名的厚重,卻十分清明。
“陪我喝酒。”
“好。”
一晚上,都是君曦在自說自話,莫青璃只是安靜的坐在一旁聽着。
“阿璃,你看窗外面的月亮,是不是很漂亮,我跟你說,三十多年前的月亮這個好看多了,又大又圓,就像……就像明珠一樣,你看現在這個,我怎麼看着,總是有點淒涼。”她忽然又笑起來,給莫青璃倒了一杯酒:“你說是不是月亮不好。”
“是,是它不好。”莫青璃溫順道。
今夜大雪,沒有月亮。
莫青璃知道,她師父並沒有醉,只是在發泄,即使那些東西莫青璃理解不了,也或許,她師父,也不需要人理解。
……
君曦安靜了下來,看着莫青璃道:“阿璃,你想不想聽師父和易遠的故事。”
“師父您說。”
“易遠這個人,四十年前,他是江湖上有名的玉劍公子,人生得俊,武功又好,許多姑娘都將他當做夢中情人。開始我嗤之以鼻,江湖上流言多,徒有虛名也不一定。我十六歲那年,終於徵得我爹同意一個人去江湖闖蕩,誰知道在第一個城鎮——姑蘇城的郊外就遇見了他,六月的天就像娃娃的臉,大雨說下就下……”
她聲音放輕了很多,手中的酒杯也慢慢放了下來。
……
城東莫府,書房。
“夫人,您找我有事?”青衣接到琴南的傳話很快就來了書房。
鍾離珞看着面前立着的清俊男子,溫言道:“我找你過來,是有件事想問你。”
“何事?”
“阿璃,她的眼睛,是怎麼回事?”
青衣心裡沒有底,他不知道鍾離珞知道了多少,於是面上沒甚麼表情的裝糊塗道:“阿璃的眼睛怎麼了麼?”
鍾離珞衝門外道了一聲“進來罷”,一個垂首低眉穿着灰布粗衫的小廝慢慢走了進來,青衣看到他的臉,赫然是那天傍晚自己曾經吩咐過的那個小廝。
“你說說罷。”
那小廝擡眼偷偷看了一眼青衣,又害怕得低下頭,小聲道:“那日小人正在府裡遊廊上走着,想給後院的小翠帶點小玩意兒過去,忽然就看見公子爺從門外衝了進來,狠狠地攥住我的衣領,逼問我夫人在哪。當時他的眼睛,就像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血紅血紅的,彷彿要吃人似的。小人……小人害怕得癱在地上站不起來,後來青管家給了我一袋銀子讓小人別說出去,小人……”
小廝說完了這番話,伏在地上哆哆嗦嗦的不住磕頭:“青管家饒命,夫人饒命啊!”
鍾離珞的臉上平靜無波,只是道:“你下去罷。”
青衣在一旁聽着,眼裡沒有半點驚慌的神色,甚至隱隱一絲笑意。
總算,自己沒有看錯人,鍾離珞,果然不是簡單的人物,自己當時留下這個小廝,也是存了試探一分她的心思,如今看來,整個莫府其實在她掌控之中,一絲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
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保護得了她。
於是他反問道:“夫人既已知道,何必問我呢?”
“我想知道原因。”
青衣笑了笑:“人有不同,可能阿璃與常人不一樣,所以纔會有不同的瞳色。”
女子墨色的眸子冷下去,沉聲道:“她是不是有心魔?”
半掩着的雕花軒窗忽然被大風颳開,噶吱噶吱的響,雪飄到了窗內的地面上,屋裡有片刻的靜。
青衣沉默了半晌,卻避開了鍾離珞的問題,偏了偏頭,頗爲大膽的認真詢問道:“恕青衣無禮,敢問夫人拿甚麼保護她?”
鍾離珞視線轉到了那幾片雪花上,好像在思考青衣的問題,袖袍下的手指卻不斷的活動着,不過瞬息之間,她從懷裡摸出一把兩寸長的銀針,素手一揚,銀針便如漫天花雨般射向了青衣的方向,青衣身子沒挪動一下,不是他不想躲,而是躲不開。
那些銀針都是貼着他的肌膚擦過去,稍稍挪動一下便會被射中。
“篤篤篤篤篤”的聲音不絕於耳,銀針根根釘入青衣身後的牆壁,入木一寸。
青衣蹲下身撿起地上飄落下來的幾縷髮絲,慢慢扭頭望身後的牆壁上看,那些銀針排列着組合成了一個字。
青衣才放心的笑出聲來。
好。好。好。
他擡起眸子看向鍾離珞,終於道:“不只是心魔,而且是魘。六年前,阿璃被鬼母帶上雲夢山,當時的神志已然有些不清了,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的時候很乖巧聽話,練功也很用功,糊塗的時候就嘴裡一直唸叨着要‘報仇’,鬼母縱使醫術高明卻解不了心病,阿璃的神智後來雖然恢復了,但是每夜都被魘困住醒不過來,幾乎整夜整夜的不得安寧,最初的時候她夜裡在墨竹軒睡覺外面都是大家在輪流守着。”
鍾離珞脣抿了抿。
青衣頓了頓,聲音沉重了一些:“很快的,大家又發現了另外一件事。她上山不久,大約半年的樣子,我和紅袖去墨竹軒找她,卻見她一個人手裡拿着把劍對着竹林亂砍一氣,好像對面有兇惡的敵人似的,嘴裡還不停在說‘殺了你’、‘殺了你們’之類的,之後便吐出一口血,昏了過去。幾乎每隔半年,阿璃便會犯一次心魔。只不過這次來京,時間彷彿又縮短了,她這兩次犯心魔的間隔不過三個月。”
鍾離珞脣越抿越緊,幾乎抿成了一條線。
青衣嘆出口氣,道:“這些年,我們試過許多法子,都無法根治,心病還須心藥醫”。
他忽然將青色衣衫下襬一掀,跪了下來,懇切道:“夫人,阿璃就拜託你了,希望你能保護好她。”
鍾離珞看着這個面色堅毅的青衣男子,心裡有歡喜,有愧疚。歡喜的是,她的汐兒這麼多年被這些人好好保護着,愧疚的是,那些人中偏偏是沒有自己的。
她推着輪椅從書案後慢慢出來,到了青衣的面前,彎下腰扶起他,輕聲道:“我代她,多謝你們這麼多年的照顧,不至讓她一個人。”
青衣不在意的笑了笑,道:“沒甚麼,阿璃是我們的妹妹,大家心疼她照顧她是應當的。請保護好她,沒別的事的話,青衣還有些樓裡的事要處理,先退下了。”
鍾離珞點頭,青衣便行了個禮出了書房,他站在門口看着漫天紛揚而下的大雪,眉頭微微皺起,隨即大步往前院走去。
那件事,還是不告訴她了罷,畢竟,越少人知道越好。
鍾離珞待青衣出去以後,把門窗都掩得緊緊的,緩緩褪下了身上的狐裘、外衫、中衣,從櫃子裡拿了個小瓷瓶倒出些白色的粉末敷在肩頭、手腕甚至胸口上,那上面,青色的瘀痕在白皙的肌膚上顯得觸目驚心,彷如厲鬼的爪子抓過的痕跡。
她敷好藥慢慢穿好衣裳,低頭呢喃道:“若是夢魘與心魔一起犯呢?”
……
雪,越下越大了。
幾片白色的雪花從窗子飄進來,落在君曦烏黑的發上。
“那後來呢?”
“後來,他殺了我的爹孃,而原因是數年前他爹孃在與我爹的一次衝突中不幸喪命,兩代人的恩怨始終無法化解。我約他在霧隱山決一死戰,他沒有反抗,我最後也沒能下手殺了他,只得許下‘永不相見’的誓言,這之後,當真便是三十多年未見。”
“我那麼信任他,把我的一生都交給了他,希望他好生珍重。”
“當我滿心歡喜的想告訴他我懷了他的孩子的時候,他卻在那個時候讓我知道真相,是他殺了我爹孃!他若是瞞着我一輩子,說兇手另有其人,或許他瞞我一輩子我就可以和夫君、女兒一世平安的活着。”君曦說着說着忽然變得激動起來,深色的瞳孔中央一抹妖異的紅光閃現,格外的妖冶。
“師父還有女兒?那她現在何處?易相知道麼?”
莫青璃大驚,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師父有個女兒。
“他當然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話怎麼會趁着我有身孕的時候告訴我是他殺我滿門。不過也沒有關係了,”君曦狠狠的灌了一口酒,大笑起來:“哈,哈哈,死絕了,都死絕了。”
近乎癡狂,笑聲裡卻是徹骨的淒厲。
自己終歸,是不能原諒易遠。
說完又極爲憐愛的望着莫青璃,手摸上她的發,頗爲眷戀道:“阿璃,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不容莫青璃去揣測她話裡更多涵義,她已經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袖,拿起一旁的面具扣在臉上,扔下一錠銀子往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