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看似緩慢而平靜地自身邊流淌而去,並不能看到水面下的波濤暗涌。
這街道似乎比六年前更寬闊一些,人也多了一些,原來的孩子成了大人,原來的大人也在慢慢變老,原來賣豆腐的春生小哥如今也是三個孩子的爹了。歲月無情,不變的,是這京都一如既往的繁榮。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個黑色華服的少年揹負着雙手,漫無目的的走着,似乎在尋找些甚麼,離他三步的距離,跟着一個身着青衣的清俊男子。
“青衣,這京都我已不大熟,帶我去臨江仙罷。”
莫青璃沉默了一路忽然開口。
她離開京都的時候只得十歲,一個孩子能夠指望她記住了多少東西,她記得家恨,記得深仇,已經足夠沉重。
臨江仙是鬼樓名下的產業,當然在世人眼裡它只是開遍了全天下的有名酒樓而已,鬼樓隸屬江湖,而且基本上已然避於世外,莫青璃是現任的鬼樓樓主,自然首先要去見見樓裡在京都的負責人——臨江仙的大掌櫃唐叔。
只不過,今日似乎是哪個公子佳人成婚的日子,遠遠的莫青璃便聽見鑼鼓的聲音,原來只是有些喧鬧的街道一瞬間便像炸開了一樣。
看熱鬧本是人的天性。
“李嬸,今兒個王公子與吏部侍郎的女兒大喜之日,王尚書家開百家宴啦,咱快去,晚了就沒位置啦。”
“聽說王公子一表人才,就在前頭呢,姐妹幾個,走,咱去看看罷。”
小孩子更是開心,拉着幾個小夥伴便往前涌去,甚至有個小姑娘撞到了莫青璃身上。
“對不起,大哥哥”,說完窘迫地看着莫青璃,臉蛋還是紅紅的。
“不打緊的,你快去罷。”莫青璃彎下腰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
隨即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側身對青衣道:“青衣,有沒有小路?”
熱鬧是他們的,我甚麼也沒有。
青衣領着莫青璃拐向了一條青石小巷,這條巷子並不很寬,堪堪三人並行,兩側都是高高的院牆,斜裡闢出了幾個偏門,透着十分古雅的氣息。
不過許是都去前邊看熱鬧了,巷子裡空蕩蕩的,白色軟靴底踩在青石板上有着輕微的空蕩回聲。
......
右丞相鍾離府。
“小姐,衛公子又來了。”一襲紫色的撒花軟煙羅裙,丫鬟裝扮的年輕女子進了內室稟告,不過瞧她氣質,並不似簡單的丫鬟。
“哪個衛公子?”鍾離珞手下的筆停也沒停,隨意問道。
“就是禮部尚書的兒子衛仲卿。”紫衣丫鬟道。
紫煙撫了撫額,這個衛公子都來了好幾次了,小姐到現在還沒有記住他的名字。
不過,那個人,也該回來了。
“你便告知那衛公子,言說我不在府內便可。”鍾離珞眉目寡淡,專注地畫着畫。
“小姐,這藉口你已經用過兩次了,這次那個姓衛的學乖了,早早在前廳等候,再過會老爺就當喚人來請小姐了。”紫煙深知自家小姐的個性,她絕對不會去見任何人。
鍾離珞幾不可察的蹙了蹙眉,放下了手中的未完成的丹青。
“那就出府去罷,走偏門。”
這幅畫,還是晚些回來再接着畫罷。
因爲墨跡未乾,所以那張宣紙遍平鋪在花梨木書桌上,再用白玉鎮紙平平整整的壓好,邊角沒有一絲的凌亂。
紫煙出房門前隨意瞟了一眼,見上面用瘦金筆淺淺勾出兩個小孩子的輪廓,明顯一大一小,旁邊還漫天飄着不知名的紅色花瓣。
因爲紫煙還要準備些物什,諸如披風之類,所以鍾離珞便先離了府,在偏門等着她。
莫青璃與青衣走着走着,便看見巷子左側的一扇門開了來,一個坐着輪椅的白衣女子從裡面緩緩出來。
“這位姑娘,可否請你讓一讓。”青衣上前作了一揖,溫言道。
這條巷子本就不寬,白衣女子的輪椅擋在路中央,正好擋住了莫青璃他們的去路。
白衣女子轉過頭來,看了看身前的青衣男子,微微頷了頷首,示意可以,便移動自己的輪椅更靠近窄巷邊緣,騰出一個人的空隙讓他們過去。
只是視線轉到青衣身旁的人。
她只看了一眼,驀地愣住,盈盈的一雙眼裡,涌起了水霧。
有些東西,天註定了,就是緣。
而所謂的緣分,不管時光沉澱多久,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都不會斷。
我們有時候管這種緣叫做,宿命。
莫青璃本來已經快要走過去了,心卻像被針突然紮了一下,尖銳的疼痛,她皺了皺眉,忽然轉頭看了一眼路旁輪椅上的白衣女子。
那是個年輕女子,瞧上去比自己大上一兩歲,就是臉色比常人要蒼白一些,極美,眉眼卻極淡,像水墨畫裡寥寥勾出的幾筆,烏黑長髮像是柔滑的錦緞,順從地散在雪白肩頭,上面綴着一條束髮的銀白色髮帶。
腰間是同色的銀紋滾邊蟬翼腰帶,上邊卻是掛着長長的與白色很不相符的紅色流蘇,交織出的平安結纏繞着一枚紅色的暖玉,這種極素斂與極張揚的顏色,在女子身上異常適合。
女子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去。
莫青璃怔住,靜靜地看着她低垂的眼眸。
這個人的眼睛……
不過,莫青璃並沒有出神太久,很快便緩了過來,徑直離開了青石小巷,往臨江仙而去。
那女子身上有着極淡的藥香味,應是常年與藥爲伴。
已然過去了六年,原來莫青璃已經認不出來鍾離珞的樣子了,即使她心心念唸的人就在眼前。
若是她看見隨後出來的紫煙,也許就不會那麼毅然決然的轉身遠走。
“小姐?”紫煙手裡拿着披風披在了鍾離珞身上,發現自家小姐有些失神。
“她回來了。”女子的聲音有着淡淡的欣喜,卻夾雜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悽惘。
“走罷,去靜臺湖。”鍾離珞鬆開了由於用力過度按壓輪椅而指節發白的手指,睫毛顫了顫,藏下了眼角極淡的一抹微紅。
路上,莫青璃極力想去回憶那個女子的面容,卻發現轉身即遺忘了,只記得一雙彷彿墨意渲染的眸子,透過輕紗薄霧,很遠很遠地看過來。
“阿璃,阿璃?”青衣見莫青璃魂不守舍的,連喊了好幾聲。
“甚麼事?”莫青璃連忙甩開心中莫名其妙的念頭,問道。
“臨江仙到了。”
莫青璃擡目望去,面前是一座巍然而立的重檐九脊頂的龐大建築,共有三層,綠瓦紅牆,富麗堂皇,大門正中央上懸“臨江仙”匾額,那匾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似是鍍了金,看起來不似一家客棧,倒似一間宮殿。
也正因爲如此,臨江仙才成爲京都達官顯貴常聚之地,不夠顯貴,怎麼配得上他們的身份。
莫青璃微微皺眉,與青衣大步往裡而去。
門口兩個模樣俊俏的少年向二人行禮後,出來一人領着二人往裡,邊走邊道:
“二位,請隨我往二樓。”莫青璃進了客棧裡邊,才發現裡面的佈置雖然極盡奢華,卻又不是流於俗的一味堆砌,四面窗有三面懸着名人法帖,西牆上當掛着一幅當今世上一流書畫家明彥靖的《煙雨圖》,左右掛着一幅對聯,乃是明彥靖墨跡:“煙霞閒骨骼,泉石野生涯。”
使樓裡少了些許塵世煙火味,倒是多了幾分高雅。
要說這少年既然在門口負責接引客人,眼光也是很毒的了,一眼看出來莫青璃二人身份非比尋常,略過一樓大堂,直接領上了二樓,二樓的佈置比一樓大堂更爲簡樸,但是如果識貨的人就會發現,二樓其實比一樓更爲顯貴,一樓流於外,這裡則是寓於內,看似低調典雅實則奢華無比。
莫青璃和青衣被領進了雅間,房裡纖塵不染,黃楊木材質的桌上鋪着竹青色的桌布,桌上立着一隻乳白色的細頸瓷瓶,裡面插着幾枝淡粉色的嫩蕊木槿花,看瓷瓶上面鏤空雕刻的才藝應該是江州未名官窯獨有的,價值百金,瓶子旁邊是擺放工整的青花茶盞,也是同出江州。
莫青璃坐在桌旁,左手搭在桌上,指下傳來柔滑的觸感讓她微微訝異,低頭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這桌布是蘇州定雲坊出產的絲綢,這種布料一般的富貴家庭根本穿不起,到這裡卻拿來做桌布。
常年待在山中,倒是不知鬼樓竟如此富有,雖然下山一年也在其他臨江仙住宿,但卻沒有一個華貴到京都這間的地步,莫青璃現在倒是有些好奇三樓又有些甚麼物事。
“客官有甚麼吩咐?”那少年領二人進來以後,又親自倒好茶水,十指白嫩,不似做粗活的樣子,倒似富家公子。
“我們要見你們掌櫃的。”青衣道。
莫青璃抿了一口茶。
“不知二位從何處來?”少年面色平靜,試探着問道。
“客從遠方來。”
“客往哪兒去?”
“這臨江之地,自然往仙界而去。”
“仙界在何處?”
“就在此處。”青衣從懷裡掏出個銅質令牌,通體烏黑,中央包裹着一個小小的鎏銀“仙”字。
少年筆直的背往下弓了弓,道:“客稍等,我這就去回稟掌櫃的。”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進來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看起來十分精明的樣子。
“不知二位有何要事?”,中年男子問道。
莫青璃有些猶疑的看着面前精瘦的男子,偏頭看了一眼青衣,微微頷首。
青衣會意,問道:“你是掌櫃的?”
“在下便是。”
“姓唐?”
“不是,在下姓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