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御書房。
皇帝子書仁身着常服,硃筆在手,正在批閱奏章,身前正跪着一名黑衣打扮的暗衛,畢恭畢敬道:“啓稟聖上,江湖上有異動,十之八.九的門派都反了水,內鬥不斷。”
子書仁心神一凜,頓下筆,道:“反水?不是傳言在追殺一個魔頭麼?將名單給我看看。”
“是。”
暗衛遞上一折名單,幾乎都是江湖大小門派中的長老、堂主之類的人,只比掌門低了一級,子書仁越看,眉頭越皺越緊,這些人……不是朝廷的暗線麼?除了皇家,只有影樓的樓主知道,難道……
百年前,天下大亂,子書赤統一中原,這些江湖英雄曾出了大力,之後有的封王封侯富貴榮華,有的拒官不受迴歸江湖,但那羣高來高去的江湖人向來是朝廷心頭的“硃砂痣”,明面上江湖和朝堂看着毫不相干,暗地裡朝廷的爪牙早已密佈江湖的各個角落,他們老老實實呆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便好,一旦再摻和朝廷之事,便會以雷霆之勢剿滅,將江湖鬧個天翻地覆,殺人一千,朝廷不損分毫。
當年在江湖安排人手,正是借的千影城的手。
如今百年綢繆,毀於一旦。
子書仁將奏章拂至一旁,硃筆落在素白的紙上,他筆落得很慢,寫得很認真。
……殺。
養虎爲患,養虎爲患,千影城……留不得了。
當年太.祖雖與千影城定下信約:天下爲晉一日,保其一日安寧。若它安安分分的偏安一隅,子書家決計不會背信棄義,千影城城主帶着她的影樓回了大漠,就此不再插手朝堂之事,慢慢淡出天下人的視線,史書也將其一筆帶過,百年已過,再沒有人記得她曾經對這盛世天下的功績。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時刻惦記着她的怕還是當年盡心輔佐的晉國了。
自太.祖往下,口耳相承,每一任皇帝都謹記一句話:不可輕易動千影城之人,但若其有僭越之舉,縱萬難必誅之。
君不仁,莫怪我不義了。
子書仁將手裡的紙團成一團,道:“召驍騎將軍柳飛青入宮,朕要他辦一件事。”
暗衛領命下去,柳飛青很快便到了,他年不到而立,已身居高位,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他往前急走兩步,身上鎧甲摩擦發出“啪嗒”的聲響,朗聲道:“臣柳飛青,參見聖上!”
子書仁道:“愛卿平身,關寧城外的大漠中,藏着一座城池,朕調給你十萬兵馬,你可有信心平了它?”
柳飛青並非盲目自信之人,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當上驍騎將軍,他低下頭,問道:“關寧城外疆域遼闊,具體是哪座城池,聖上可否說得詳盡一些。”
“朕這裡有份地圖。”
千影城外的迷宮山是座鬼門關,前朝將軍在裡面設了陣法,向來有來無回,子書赤以來,派了無數撥人馬去查探,終於在前幾年找到破解的法子,雖然沒有派大軍進去試過,但子書仁還是有幾分把握的,他不信泱泱大國,竟連一座沙漠中的小城池都平不下來。
“皇兄!!”
可以不用通報便風風火火闖進來,還敢在御書房大聲喧譁的人,天底下除了皇帝的寶貝妹妹子書幽外沒有旁人。
子書仁的眼神微不可覺的掠過一絲柔軟,稍縱即逝,他擺擺手,讓柳飛青先下去,攻打千影城,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況且子書幽在場,有些話也不方便說。
柳飛青走後,子書仁面色緩和下來,眼角也蘊了一絲溫柔的笑意,道:“怎麼?皇兄的寶貝妹妹有什麼事麼?”
子書幽臉上掛着大大的笑容,道:“哎呀不是我找你,芸娘找你。”
“卿雲閣的芸娘?”
子書幽雙手扒上子書仁的肩膀,臉湊到他跟前,烏黑的瞳子直直地盯着他,“嘿嘿”一笑,咧出一口小白牙。
子書仁給她笑得莫名背脊發寒。
“你笑什麼?”
子書幽繼續嘿嘿笑道:“我就知道皇兄喜歡芸娘,不枉我替你物色了那麼久,你看看你都多久沒去後宮了。”
子書仁今年二十又三,尚無子嗣,他不急可以,子書幽作爲長公主,可是要爲皇家的開枝散葉催一催了。至於芸娘,她知道芸娘喜歡的人是誰,自然不會亂點鴛鴦譜,只是捏個藉口提起這茬罷了。
子書仁驚得一把拍開肩上的爪子,紅着臉斥道:“一派胡言,朕昨夜還去了麗嬪那。”
“可我怎麼聽宮裡的內監說,皇上半夜又回了御書房呢?”
“朕……有國事要處理。”
“什麼國事需要皇上半夜爬起來去處理的?”
“邊關急報。好了,你說的芸娘在哪,快快快……快宣她進來。”
子書幽白了他一眼,出門去牽了一名白衣女子進來,那人黛眉青青,水眸盈盈,瞧來溫溫柔柔,偏生是那素淨的模樣裡還摻雜着幾分煙行媚視的妖嬈。
若不是她舉手投足間與生俱來的逍遙不羈,子書仁怎麼也不可能將她與那夜在臺上跳舞的紅衣女子聯繫起來,子書仁看着她有些怔。
連城微微俯身,當是行禮了,她道:“民女芸娘參加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溫和,卻不卑不亢。
子書幽心道他還真看上了芸娘不成,自己可不能做出棒打鴛鴦的事來。忙伸手捅了捅子書仁的胳膊,依稀聽到子書仁低低自語了句:“……王妃……兩個女兒麼?”
“皇兄你說什麼?”
子書仁搖頭,轉身對連城道:“芸娘姑娘,你有什麼事找朕?”
連城將那塊長安玉牌遞上去,然後將鍾離珞囑咐她說的話一字不漏的轉述,子書仁手裡捏着玉牌,看了一眼龍案上鋪着的陣法圖,將它折了起來,壓在了奏章最底下。
他劍眉輕斂,道:“朕知道了,你替朕轉告他,朕能爲了青璃容忍他一次,若有第二次,他知道後果。”
連城點頭。
“讓你帶信的人叫什麼名字?”
“鍾離。”
連城和子書幽都離開御書房後,子書仁向門外道:“傳鍾離丞相。”
子書仁擡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眉骨,鍾離呀,又是鍾離家。
下巴被裝上之後,莫青璃低頭輕輕咳嗽起來,連帶着身上的鐵鏈也一併顫動起來。
叮叮噹噹,聲音很輕很脆。
地牢裡的牆上只燃了一支火把,由於潮溼陰冷,光線有些暗,南清築裹着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站在半明半暗之中,帽沿拉得很低,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他似乎取下了人皮面具,鼻樑以下的半張臉依稀可見面容蒼白而削瘦,而嘴脣涼薄如紙,沒有半點血色。
風無影把藥碗放回托盤上,手臂小心翼翼的繞過南清築背上的傷口試探着環住了他的肩膀,另一隻手則揚起來,往後揮了揮,端着托盤的屬下垂着頭,畢恭畢敬的退下。
風無影剛想扶着南清築回去,手臂卻被一股力量扯住,力道不大,然而抓得很緊,風無影低頭一看,是一隻修長而筋骨分明的手,南清築幾乎整個人都倚靠在他寬闊的肩上,輕聲道:“火把。”
風無影會意的將火把取下一併帶走。
莫青璃不知道南清築給自己灌進去的究竟是什麼藥,那些活物在她的七經百脈中左突右突,在皮膚下游走着,開始並不疼,就連肩上的疼痛都緩解了許多。
莫青璃卻不敢大意。
慢慢地,她的胸中像是被填滿了巨石,沉沉悶悶,有些喘不過氣來。
越來越沉,越來越重。
就在莫青璃以爲她會窒息而死的時候,呼吸猛地一鬆,她就像瀕死的魚重歸水底一樣貪婪的汲取着生機,大口的喘着氣。
然而下一刻,她胸口尖銳的疼痛起來,不是那種受了內傷的鈍痛,也不是牛毛針紮上去的感覺,而是有人手執尖刀將她的心臟從中間硬生生剖開來,遇到了阻塞,又在其中攪了幾番。
莫青璃一邊冒着冷汗,不合時宜的想:怎麼那麼像小時候溜到張屠戶家殺豬的場景,怪不得它死的時候叫得那般慘烈,還真是疼。
莫青璃下意識的想伸手捂住胸口,想蹲下.身將身子蜷縮起來,手上的鐐銬將她腕上的血肉磨去,肩胛中的鐵鏈在一次次劇烈掙扎下在骨頭中磨過來,又磨過去,血水沿着鐵鏈滴答滴答的落下來。
空空曠曠。
在一陣又一陣忽如其來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裡,莫青璃恍惚間明白了爲什麼南清築要將自己的雙眼蒙起來,爲什麼又將自己的四肢固定在牆壁上,動彈不得。
南清築一手撐着風無影的胳膊,三步兩歇的往外走,聽見不遠處漆黑的囚室傳來鐵鏈大力撞擊的聲響,然後,一聲慘叫驟然劃破了囚室裡的漆黑,連火光都明滅了一下,囚室逼仄窄道兩旁守着的人面如寒潭,不動如山地站得筆直。
南清築停下腳,站在原地木然的想:這便熬不住了麼?
那一聲之後,便重又消寂了下去,只餘下鐵鏈錚錚作響,響動比之前卻更大了。
哦,還活着。
他牽了牽眉,緊緊抿住脣,身子像寒風中的秋葉,輕微的顫抖了一下,頭略略一低,再擡起來時,薄如一線的雙脣間竟像是含了一抹朱丹。
殷紅殷紅。
“主上你沒事吧?”
南清築搖搖頭,手掩上嘴脣,指縫間有絲絲鮮血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