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裡的秋風灌過枝椏,再從微掩的窗子透進來,格外溫和的帶起衣襟。
二人這般“耳鬢廝磨”的溫存了一會,莫青璃才起身,將其他的錦盒一一打開,裡面都是些孩童的玩具,除卻木劍,還有風車、竹蚱蜢、頭繩、甚至撥浪鼓……這些東西都是莫青璃兒時所愛,如今被妥帖地保存在那裡,歲月不擾。
莫青璃伸手拿起那個小波浪鼓,當年用力才能緊握的東西,如今顯得微不足道,輕輕搖了搖,又側着耳朵仔細聽,兩側彈丸撞擊羊皮鼓面,發出“咚咚\“的聲響。
鍾離珞在旁邊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是一顰一蹙。
包括她眼裡一瞬間的失落與迷茫,都不曾錯失。
看過錦盒,再往裡走,是鍾離珞的臥房,房裡的一切都透着格外的熟悉感,佈局古雅精緻。
屋裡點着好聞的香,細煙嫋嫋。
她還是一貫的喜愛素色,純白的帷幔,淺黃色的流蘇垂落在牀頭,青葉流雲的枕衾,牀尾被放下的帷幔遮了。
莫青璃目光觸及牀頭並排的兩個枕頭,微微怔了怔。
她幼時沒有別的同伴,很黏着鍾離珞這個比她大兩歲姐姐,常常跑來丞相府過夜,便是不過夜,來睡午覺也是常有的事,於是久而久之,鍾離珞的牀頭便備了兩隻枕頭,而王府莫青璃的牀頭也一樣。
莫青璃轉過身,將鍾離珞從輪椅上攔腰抱起來,坐在牀側,蹲下身替她除去鞋襪,讓她平躺在牀的外側,鍾離珞似乎知道她要幹甚麼,沒有反抗,身子卻還是不可避免的僵住,待把她安置好後,莫青璃也除去外衫,躺到了牀的內側,拉下錦被蓋住二人。
二人側過頭相對而視,眼睛都不捨得多眨一下,吐在彼此臉上的呼吸溫熱,有着微微的癢意。
鍾離珞見對面女子上下眼睫都要合到一起了,食指和拇指順着臉頰摸到她秀致的眉上,愛憐的摸了摸,道:“倦了麼?”
“嗯”,莫青璃點點頭,聲音中確是有一絲倦意。
“那睡罷。”
“不要,我要聽阿姐唱歌”,莫青璃往女子肩窩裡鑽了鑽,睏乏之意更甚。
“想聽甚麼?”鍾離珞低頭看着窩在自己頸間烏黑的腦袋,鼻尖抵着她的長髮柔聲道。
“都想聽,嗯,把你會的都唱一遍罷。”聲音迷迷糊糊。
鍾離珞沒說甚麼,只是伸手攬過莫青璃的腰,擁入懷裡,輕輕地拍着她的背,當真如她所說的,從《虞美人》到《七月》,從《月出》到《念奴嬌》,不知疲倦的,一曲一曲的唱給她聽。
歌聲低迴婉轉,纏綿悱惻,再加上莫青璃昨夜根本沒睡,很快便在鍾離珞懷裡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睡了過去。鍾離珞看着已經完全鑽到她懷裡的女子,無聲的笑了笑,將被子往下拉了拉,看着莫青璃恬靜的睡顏失神,最終輕輕撥開她額間髮絲,極其小心的在她眉心的梅花花鈿上落下了一個羽毛般輕柔的吻。
我從來相信,你還活着。
莫青璃睡的很沉,醒過來鍾離珞已經不在身邊了。
從窗戶望出去,月亮只是彎彎的一輪,在她眼裡朦朦朧朧現出一個淡黃色光輪,四周靜寂無聲,偶爾能聽見兩聲秋蟲嘶鳴,擡眼就看到牀帳頂上繡着的藍色桔梗花。
未等她心裡涌上失落,便聽見門口傳來一聲輕柔的問訊:“醒了,可要吃些甚麼?”正對上的是鍾離珞含笑的眉眼。
忽然覺得心裡酸澀,莫青璃吸吸鼻子開口道:“嗯”。
又見女子一直盯着她的臉瞧,莫青璃以爲自己臉上有甚麼髒東西,用手胡亂抹了一下,輕咳了聲又假裝嚴肅道:“我睡了多久?”
不知道爲甚麼,莫青璃總覺得與幼時有些不同,怎麼現在在她面前總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兩個時辰”,鍾離珞說完,偏頭向門外道:“紫煙,傳晚膳。”
已然亥時了,莫青璃本以爲她已經用過晚膳了,誰料她也推着輪椅坐在桌前,見莫青璃疑惑地瞧着她,右眉挑了挑,道:“怎地?不許我同你一起?”
莫青璃忙反駁:“不是不是,我只是……只是以爲你早用了晚飯。”
“吃罷”,鍾離珞淡道,隨即纖長手指拈起筷子,夾了塊肉放到莫青璃的碗裡,平靜的聲音有一絲隱約的笑意,聽着像幸災樂禍。
莫青璃臉頓時黑了一半,她平時喜素不喜葷,除了必要時刻在野外露宿時,很少吃肉。莫青璃看一眼碗裡的肉,又向身邊正襟危坐、舉止端莊的女子瞥去哀怨的眼神。
“怎麼不吃?”鍾離珞奇道。
“我……沒甚麼。”莫青璃心裡說,沒事沒事,這是重逢之後阿珞第一次給我夾菜,我若是不吃豈不是惹她不高興,一咬牙直接吞了下去。
“瞧我,”鍾離珞眼看着莫青璃吃了下去,忽然放下了筷子,有些懊惱的拍拍自己的腦門:“一時竟忘了,汐兒自小不愛吃葷。”
莫青璃:“……”
一頓晚飯就在一人歡快一人鬱悶的氣氛中度過了,莫青璃看着鍾離珞的時候,細心地發現她似乎換了身衣服,一樣質地的白色雲錦,外面套着輕紗織就的同色外衫,袖口和領口縫着的蘭色薔薇換成了紫色的鳶尾,添了三分清嫵,少了幾分高潔,想是已經沐浴過了。
將近子時的時候,莫青璃從屏風後面沐浴出來,鍾離珞安靜地坐在桌邊飲茶,她手指修長白皙,漂亮的指甲浸在熱茶的霧氣裡也顯得霧氣繚繞,脣邊隱隱約約一絲弧度,聽見腳步聲,此時正擡頭看過來。
莫青璃心裡陡然緊張起來,又心裡安慰自己,不是跟紅袖練過很多次了麼?沒問題的,沒問題的。
掌心積了一層的汗。
眼角上挑,嘴角微勾,眉目含情,蓮步輕移。
她心裡回憶了一下,記着這一步一步的步驟,再一步一步的實行。
莫青璃五官生得極爲柔和,眼角眉梢似乎天生風流,一顰一笑都透着極致的妖嬈,只是平素不苟言笑生生遮掩了去。這一番雖爲刻意,略顯笨拙,卻還是取得了預期的效果。
鍾離珞手中的青瓷杯盞跌到了地上。
清脆的跌落聲,與鍾離珞猛然擂動的心跳重疊到了一起。
耳根迅速燒紅了起來,面上卻無甚表情,淡道:“燙到手了,不小心就給打了。”
莫青璃本身也不比鍾離珞好多少,明明誘惑人的是她,卻比被誘惑的人還要窘迫難當,只是低低應了一聲。隨即又輕聲加了一句:“也不是甚麼值錢東西,打了就打了,只是夜裡喝茶不好,下次別喝了。”
“來,坐下。”平復了一下心情,鍾離珞拉過莫青璃的手,在她身前椅子坐下,從另一方凳子上取來一張疊放好的乾毛巾替她擦拭頭髮,聞着身上中衣乾爽的皁角香氣與女子身上的冷香,頭頂又是輕輕軟軟的觸感,莫青璃舒服得闔上了眼睛,直到鍾離珞輕輕拍她肩膀,還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莫青璃推着鍾離珞到了牀邊,右臂從她的肋下穿過,想把她從輪椅上抱上去,鍾離珞身子不自覺地僵了僵,躺到了牀上才慢慢放鬆了下來,白色袖袍下的手指指甲輕輕陷入了掌心。
眼神複雜的掃了一眼正坐在牀邊脫去鞋襪的莫青璃,如果我拒絕,她會多想吧。
照例是莫青璃躺在裡側,鍾離珞躺在外側。許是下午睡得過久,沒了睡意,莫青璃睜大了眼睛盯着頂上的牀幔,上面簡單挑了幾枝藍色桔梗花,內裡穿梭着一隻藍邊蝴蝶,在她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好似活了起來,就要展翅從帷幔裡飛出去。
蝴蝶真的飛了出去,繞過牀前垂着的淡黃色流蘇,繞過房樑,繞過桌几,從那開着的窗戶飛了出去,隱沒在屋外朦朧的月光。
它走了,它還會回來麼?
軒窗開得不大,月光如銀子,鋪灑在有些年頭的青巖地面,稀疏的枝椏透過紙窗落了一地的剪影。
不行,我得捉住它,永遠,也不能放它離開。
莫青璃忽然開口道:“阿珞,你可知我回京做甚麼?”
“嗯?”耳邊傳來她淡淡的反問,莫青璃偏頭看過去,見她已經闔上了雙眼,暈靄的月光縈繞在她清冷的側臉,有種不能言說的溫柔。
看着女子平靜的側臉,莫青璃繼續道:“查明當年王府滅門的真相,當年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語氣卻不帶狠戾,她保持着平靜的語調,放輕了聲音:“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你猜是甚麼?”
“甚麼?”女子的聲音沒有起伏。
“是你”,莫青璃屏住呼吸,仔細聽耳邊傳來的動靜,仔細瞧面前的人的表情。只是令人失望的是,似乎並沒有見她有太大反應。
“嗯?”又是一個單音節,鍾離珞也偏過頭,睜眼看着莫青璃,由於背對着月光,看不清她的表情,自然也就錯失了她深沉墨眸裡一閃而過的欣喜。
“我說,你與我成親,可好?”莫青璃支起右肘,從上方定定地瞧着鍾離珞。
她眸子澄澈,若上好的琉璃玉,瞳色又極淺,應當是很容易被人看出情緒的人,可鍾離珞與她對視着,卻只看見繾綣的月光在她眼睛裡,自己也在她的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