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直覺得他太多心了。
憑什麼人家開個醫院不盈利就得關門走人,難道人家不能撐個幾年賭一賭未來嗎。
而且,就呂欣文本人看來,長的圓白喜氣,哪裡像個有城府的。
儘管周玉成覺得呂欣文問題不大,他還是很認真地盯着,這是他一貫以來的做事原則。
兩個多月前,他在警察局的人阿擺報過來消息,說呂欣文在追求方家小姐方紀瑛,而且,可能要得手了。
這時候,周玉成才暮然覺得呂欣文這個人,應該不是看起來的那麼簡單。
本來嘛,方紀瑛豆蔻年華,名門閨秀,多一個追求者沒什麼奇怪的。可是落在警察和善於捕捉陰謀的林君勱手下的人眼裡,就大有不同了。
在他們眼裡,怪就怪在方紀瑛對呂欣文態度的轉變上。
一開始,呂欣文給方紀瑛寫了好多信表達愛慕之情,方紀瑛回都不回,還拿去和同學們分享,博人一樂。
呂欣文受了打擊,好久沒敢再糾纏方紀瑛。
兩個人整整小半年沒有通信也沒有見面,怪就怪在一日呂欣文突然找了一下方紀瑛,然後,二人好像就戀上了,還打的火熱。
也就是從呂欣文和方紀瑛突然戀愛之後,方家老爺子竟然直接找了林君勱,陳述了自己的過往身份,請求林君勱對方家的保護。
他細細分析了方家面臨的情況,發現相城乃至整個浙江,都沒有誰有能力或者必要威脅方家。
於是,林君勱想到了一種可能。
可能是方家老爺子感覺到了有個危險的人在接近自己女兒,而且,他的女兒,知道這個人的身份,並且還認同這個人的身份。
呂欣文?
這個名字霍然躍入他的腦海之中。
方平山告訴他相城有中央調查科的人,難道方老爺子指的就是呂欣文嗎?
如果是他的話,那麼關於呂欣文身上的所有疑問就迎刃而解了。
只是,他處心積慮地潛伏在相城,總有什麼目的的吧。
就是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
若爲黨國的吧,那麼他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林君勱心知肚明就罷了。
要是他有別的什麼目的,他是不能不小心一點兒的。
自民國十七年(1928)年,東陵被國民黨第十二軍軍長掘了之後,多少人都眼紅了裡面的寶物,費勁一切心機要找皇陵發一通財才肯罷休。
他林君勱地盤上的喬家,藏着幾座清陵的建造施工圖,對於天下想發財的丘八王們來說,就同一塊唐僧肉般,暗中得到消息的都想來啃一口。
他怕呂欣文跟他們勾連在一起。
還有上次那個六爺,究竟是怎麼跑出相城的或者根本就沒跑出去,他一直派人在暗中追尋,始終不得消息。
不能不懷疑有人在他林君勱的眼皮子底下做了手腳。
對於喬家的事情,他半分馬虎不得。
車子一出杭州就進了相城的地界。
夏夜裡,貪涼喜歡晚上活動的人多,尤其是河裡烏篷船上,飄曳着點點燭光,隨着船身在粼粼的水面上搖搖蕩蕩的,幾多水鄉的旖旎夢幻。
林君勱吩咐先把車開到妍園附近,他要確認他的小女人沒事了才安心。
妍園裡靜悄悄的,沒有亮光,也沒有聲音,裡面的人應該都沉浸在酣夢之中。
“喬家想來是無事的。”周玉成低聲道。
他們回去歇下,林君勱換了軟綢的灰色睡衣,臨睡去前隱隱又聽得一聲貓頭鷹的叫喚。
他的睡意一下子蒸發了。
梟鳥叫,棺材到。
儘管他從來是不信這個邪的,今天莫名的浮躁。
不對,不對,肯定是哪裡出事了。
軍隊?不可能,都掌控在忠誠可靠的人手裡。
越是無聲越是可怕,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呢,他爬起來換上便裝,走了出來。
府邸裡的副官都累成了狗,知他們累了兩天了,沒忍心叫醒,兀自一個閃身,隱到夜色裡去了。
他先去了一趟水月庵,見妙儀師太屋子裡的燈亮着,她盤腿而坐,闔目誦經,如入定了一般。
見她無事,半夜也不便打擾,躡着手腳趕緊離去。
又到了妍園附近,遠遠看去,香樟樹遮蔽出一汪漆黑,裡面沒有一星燈火。
她大約在睡夢中吧。
他想。
待要轉身離去,他忽然覺得這裡不是安靜,而是死寂。
吹了一聲獨特的口哨,許久,都沒有他的人出來見他。
派到這裡的人哪裡去了?
一絲慌亂像野草一樣住進了他的心裡,功夫不多,就長了一截。
顧不上多想,他攀着一棵大樹躍起,轉瞬就到了喬若初閨房的窗戶下面。
這裡他來過兩次,都是坦坦蕩蕩的,跟他的人品毫無關係。
他並不是晚上跳進小姐閨房的採花賊。
裡面靜的可怕,連她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他摸了摸身上,掏出了一隻打火機。
藉着闇弱的亮光往窗簾裡面一看,裡面空空的,喬若初不在。
她或許換了房間。
他小心地下來,在一樓的房間找了一圈。
喬家的公館裡,一個人都沒有。
林君勱的心,一下子似沉入了深不見底的石潭裡,只覺得有千斤重的東西一直拖着他往下走,一呼一吸都很費力。
喬家的屋門是虛掩着的,他穩住心緒走進去,打開打火機,扭開了天花板的吊頂水晶燈。
屋子裡整整齊齊的,沒有一絲凌亂,不似賊人進來過的樣子。
“若初。”他急急地喊了兩聲。
沒有應答,只有座鐘滴滴答答的走着響着,響着走着。
他周身的血液冷到冰點,攥緊了手裡的槍。
外面想起了悶促的腳步聲,他沒有躲,赫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什麼人?”林君勱呵問一聲。
來人中一個個子不高的走出來,“黨國的人。林大參謀長,這半夜三更的,你怎麼出現在這裡?是來尋寶還是幽會啊?”
林君勱陡然一凜。
他的推斷果然不差,相城西醫院的院長呂欣文,是中央調查科的人。
第一百一十九喬家是唐僧肉
只是,他後知後覺了,沒做任何的防備。
“我的人呢?”
夏夜的風是暖而薰的,挾裹着妍園裡諸多花香一起,被他周身的寒氣逼退到令人感覺不到的地方。
呂欣文的底氣被他的磅礴和憤怒挫掉了大半。
“你的人?是你的廢物下屬呢還是你那個破鞋女人啊?”
呂欣文向手中泛着清幽光澤的小巧手槍吹了口氣,看向林君勱的眼神傲鄙,極盡嘲諷。
林君勱沒有被激怒,他此刻的焦點全部在如何讓呂欣文的腦袋開花上,完全忽略了他在嚼什麼爛舌。
“廢話少說。喬家的人呢?”他的聲音不大,殺意騰騰。
呂欣文哈哈大笑起來,如梟鳥的叫聲般猙獰。
“有種啊,老六說你會爲了這個女人來的,我一開始還不信,沒想到,還真讓他給說着了。癡情啊,林大參謀長。”他的槍指向了林君勱。
林君勱在圍着他的幾個人裡看見一個瘦高連鬢鬍子的四十來歲的男人,看他的面貌體態,不像是江南水鄉出來的,料他必定是上次綁架喬若初的“六爺”無疑了。
原來上次綁架喬若初的事兒,呂欣文也參與了。
林君勱無視他的槍口,直接走向“六爺”,那人被他的氣勢逼得一步一步朝後面退去。
他的目光緊緊扣住“六爺”:“說,上次是誰指使你乾的?”
“沒,沒人指使。”這個叫“六爺”的男人懼驚地看了一眼呂欣文。
林君勱霎地明白了,什麼皖南司令曹宗昌的,都是假的,背後真正的主謀就是呂欣文,他不過是拿曹宗昌當幌子罷了。
“林大參謀長,其實吧,我今天不想爲難你。實話跟你說吧。我呢,進黨國調查科也有幾年了,一直呢,上面沒人,提不上去。所以,我來跟喬家牽個媒。喬家這個女人,你和辜大公子,嘗也嘗過了,讓兄弟拿去孝敬孝敬戴老闆如何啊?”
呂欣文扯掉身上本就單層的遮羞布,愈加無恥且陰險。
“你的女人,方家小姐,已經孝敬過了?”林君勱如刃的劍眉倏然怒起。
呂欣文搖搖頭,“哎呀,我豔福淺的很,那女人的照片送上去,戴老闆沒看上,偏偏看中了喬家這位,我知道你對她的新鮮勁還沒過呢,可是身不由己啊。還望林大參謀長海涵。”
喬若初好想跟他隨口提起過自己的照片丟失了一張,原來是被這該死的卑鄙男人拿去了。
中央調查科長戴頭子,是個典型的色鬼,下屬爲了平步青雲,謀一個職位,經常蒐羅絕子孝敬給他,作爲晉身之路。
呂欣文竟然也想了這招,還和方紀瑛聯手騙了喬若初的照片,恨得林君勱牙癢。
“她人呢?”林君勱現在只想知道喬若初在哪裡。
“哈哈,我這真是一石二鳥之計啊。不對,滅了你,就是一石三鳥,真是意外之喜啊。你竟孤身來這裡,太叫我意外了。哈哈。等你死了,我把喬家女子往戴老闆手上一送,不怕喬青崖老東西不把手裡的東西拿出來求我。哈哈哈哈。”
他說完,三角眼一橫,示意衆人朝林君勱開槍。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林君勱眼疾腿快,輕輕一躍,就到了妍園高大的香樟樹上,再一躍,到了牆外的地面上,對方人多,拼不過,他要儘快去搬救兵。
呂欣文的人緊跟着追了出來。
他邊往司令部的方向跑邊開啓手裡的輕型消音槍,幾聲悶響之後,呂欣文的人倒下去五六個。
藉着夜色的掩護,他越跑越快,後面的人越追越緊,他預感不妙。
難道少年壯志未酬,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於陰謀了嗎?
他死了,他的女人,誰來保護?
這樣想着,他反其道而行之,躍上一棵樹,又朝妍園的方向折回去。
夏天夜短,滿天繁星猛地亮了一陣之後,頭雞很快就要啼叫了。
偏偏今夜,他手底下巡邏的人不知道去了哪裡,或許提前就被呂欣文給幹掉了。
呂欣文蓄謀已久,恐怕林君勱前腳去杭州,他後腳就開始動手了。
林君勱註定這次很被動,佔不到任何便宜。
擒賊先擒王。
他一個猛然現身,趁呂欣文沒反應過來的功夫開了一槍。
打中了呂欣文,但好像被他護住了關鍵部位,林君勱的子彈打偏了。
那個叫“六爺”男人見林君勱現身,冷不防開了一槍,他措不及防,小腿中了子彈。
人在求生欲特別強的時候,往往會發揮出驚人的潛能,疼痛讓他無比清醒,他反手兩槍,準極了,“六爺”被打中了腦門,當場身亡。
呂欣文受傷在身,無心戀戰,被僅剩下的一個手下攙扶着,且退且防,一會兒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裡了。
林君勱徹夜未眠,加上失了點血,頭有點眩暈,險些栽倒。
聽見不遠處有人跑過來,他本能地端起槍來,近了一看,竟是喬家的司機王清泉。
“林長官,您沒事吧?”王清泉篩糠似的問。
林君勱左腿小腿上滲出血,褲子已經被血溼濡了大片。
“沒事。扶我一下。”他有點虛弱。
進了妍園,林君勱找個牆角坐下來用布條勒住傷口,簡單止住血流。
“喬家的人呢?”他盯着王清泉問,瞳孔比平時大了一圈。
王清泉一拍腦門,“被關天井裡了。我,我馬上去救人。”
呂欣文帶人幹掉林君勱的人包圍妍園的時候,他恰好在修車,見來人進來包圍了院子,知道是來找麻煩的,就躲到了汽車底下。
他看見呂欣文的人把喬家男女綁了扔在天井裡,後又在屋子裡到處翻動,這些年,他親眼見了一撥又一撥的人來喬家找東西,見怪不怪了,以爲他們是單純的找東西呢。
誰知道剛纔林君勱和呂欣文對峙的時候,他才知道這撥人更恨,不僅找東西,還要把小姐弄走獻給什麼人圖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