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吳回神君彷彿沒聽見,笑吟吟地請了他們個去對面,赤帝與赤帝夫人含笑起身相迎,夫人尤其和顏悅色,握住扶蒼的手,柔聲道:“延霞這孩任性頑皮,下界歷劫也不得安生,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扶蒼神君此番覺醒聽說也是爲了迴護小女,實在叫我們又欣慰又過意不去。”
說着她又去握住玄乙和芷兮的手,滿臉憐愛地打量。
赤帝平日裡不苟言笑,待夫人卻溫和,溫言道:“阿秀,以後有的是說話的機會,今日扶蒼神君是主人,我們還是莫要耽誤他久。”
他們夫妻倆與長一共舉杯道謝,連敬杯,這下玄乙不喝也得喝,連着灌了杯羅浮春,酒味詭異無比,她還不好擺出受不了的樣,心裡也不知把齊南罵了多少遍。
對面吳回笑道:“小妹自小嬌寵,在明性殿中任性妄爲得罪良多,請諸位莫要與她計較。”
誒,這個當大哥的真不錯,看着病懨懨的,不用成天待天北一夢千年杳無音訊,也不會說走就走,數千年只見短短几次。
玄乙慢悠悠地四處打量,又見赤帝含笑與扶蒼交談,這個父親也不錯,不用一天到晚鎖長生殿裡面對什麼事都不聞不問,也不會勾搭四害死自家夫人。
那邊赤帝夫人握着芷兮的手親親熱熱,這個阿孃……唉,阿孃。
玄乙忽覺意興闌珊,扭頭再去找齊南,他還在和青帝他們幾位帝君說話,他是不是真的不管她了?
她頭暈腦脹,盼着叫冷風吹一會兒,當下悄無聲息離開了淡月小榭。
澄江湖上氤氳的溼氣已隨着午後漸漸燦爛的陽光消失殆盡,波浪裡像是撒了刺眼的金屑,晃得她頭更暈,眼睛還疼。她搓了一粒雪球放腦門上,轉過身朝背陰處飛,忽聽湖中“噗通”一聲巨響,卻是上代青帝養的兩條金鯉躍出水面戲耍。
這兩條金鯉可比上回的鮎魚妖漂亮多了。
她手腕一轉,摸出一團白雪,開始捏金鯉,片刻後卻有一陣踏草之聲由遠至近,她懶得擡頭,只道:“齊南,你終於想到我啦。”
腳步聲停在藤椅旁,卻沒回答,玄乙目光落在碧綠的草地上,這雙鞋好像不是齊南的,她順着藏青色的長衣朝上看,對上了扶蒼幽黑的眼睛。
他手裡提了一枚食盒,送到她面前,只有簡單一個字:“吃。”
玄乙嫌棄地別開腦袋:“我不愛你家飯菜。”
扶蒼吁了一口氣,蹲下身將食盒打開,裡面一列瑪瑙白玉糕,一列桃花果糕,並一壺華光飛景茶,他淡道:“那我家的茶點你也不愛罷?”
玄乙一把握住他的袖,一本正經:“愛。”
他面上露出一絲忍不住的笑,將華光飛景茶斟入白玉杯中,放在她手上。
玄乙淺啜一口茶,又挑了一粒桃花果糕,好茶好糕。奇怪也哉,大概她心情不好,居然不想跟他鬥氣,暫且放過他。
“小龍君爲何沒來?”扶蒼記得寫邀帖的時候,他特意在帖內寫上了小龍君的名諱。
玄乙淡道:“他迴天北繼續一夢千年的修行。”
原來是大哥來去匆匆,怪不得看上去神色黯然,扶蒼性坐在草地上,伸手也去拿茶點,冷不丁她一把攔住:“都是我的。”
他立即想起上回苦到致的燭陰白雪蝦仁,手腕又是一顫,今日他也喝了不少酒,爲免出現上次的荒唐事,他決定不與她爭。
澄江湖裡的金鯉還在戲耍翻騰,玄乙出了很久的神,雪球頂在腦門上,頭是不暈了,但心裡暈,眼角餘光瞥見扶蒼還坐在旁邊,她便道:“扶蒼師兄,你怎麼還不走?今天你是主人罷?”
扶蒼淡淡“嗯”了一聲,卻不答。
玄乙又道:“要麼就帶我逛逛罷,這湖水刺得我眼睛疼,快換個好看又暗些的地方。”
扶蒼起身握住藤椅的扶手,輕輕一拉,她就跟着動了。
玄乙樂得笑起來:“去那邊,那邊。”她指向對面樹影幢幢的密林小道。
扶蒼淡道:“那邊是花園,這個時節花凋零,沒什麼可看的。”
玄乙哪裡理他,把他袖扭成了麻花:“快去快去!”
扶蒼把自己可憐的袖拔出來,近乎無奈地瞥她一眼,這龍公主好像是醉了,杯羅浮春就醉,酒量之淺他生平第一次見。她腦門兒上還頂着一粒雪球,晃晃悠悠,倒有些可愛,他伸手拿起,她居然不氣,大方了:“那個舊的送給你,不客氣。”
說罷她捏了個新的又頂腦門上。
扶蒼忍不住笑起來,搖着頭將她拽進密林小道。
華胥氏並不講究鋪張,花園裡沒有什麼爭奇鬥豔的奇花異草,也沒什麼華美奢侈的樓閣亭臺,一方水榭高臺下,種了許多花樹,如今冬日未過,花樹大多禿枝無花,唯獨東面有幾畦如霞似錦的杏花開得好。
玄乙指着那邊:“那不是花嗎?走,賞花去。”
扶蒼道:“那是我五千歲時種下的仙華杏樹,非普通凡,前年纔開花,至今未凋零。”
五千歲時種下的,那現在樹齡多少?玄乙心中昏沉,一時竟算不清,把手指頭掰得飛快。
“兩萬五千年。”扶蒼替她算好。
玄乙用大吃一驚的眼神瞪着他:“你這麼老了!”
老?扶蒼眉頭一皺,卻聽她又道:“是我年紀的倍,等我十萬歲的時候,你就十萬歲了。”
……她的算術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驚才絕豔。
他不去理她酒後胡言,將她拽入杏花林,這些仙華杏花有的好似新雪般潔白,有的又如明霞般豔麗,紅白交織,花朵大如手掌,一團團沉墜枝頭。
扶蒼尋了一處幽靜的樹下,早有看守花園的僕從送來纖雲華毯,添上新的茶水與茶點。玄乙感覺半個身都要陷進柔軟的纖雲毯裡面,這毯做的居然比她家的舒服許多,可見織女們偏心。
此處地勢稍稍高於澄江湖,一眼望去除了滿目繁華杏花,還有湖面上刺眼的金光,遠方的山青黑雄峻,金頂的青帝宮有一半陷入雲霧。
玄乙定定看了半日,突然輕輕問道:“扶蒼師兄,華胥氏覺醒,是不是以後舞刀弄槍就更厲害啦?”
這龍公主爲什麼醉了之後說話還是如此叫人揪心?扶蒼背靠杏樹,語氣淡漠:“不錯,一劍過去你便沒頭髮了。”
她急忙把頭髮全部攏進衣服裡面,清晏去天北了,他真要削頭髮,她可完全沒轍,結果一慌頭頂的雪球掉了下來,她伸手要撿,扶蒼早已先捏了起來,輕輕往她腦門上一放,垂睫看了片刻,眼睛裡又流露出讓她恐懼的溫柔。
玄乙閉上眼,卻覺他的手指觸在額上,替她取下一片落英。
她慢慢躺下去,把臉埋進柔軟的纖雲毯中,過了很久很久,又小聲問:“那……你是不是也要一夢千年了?”
扶蒼低頭去看她,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近乎寂寞的神情。他忽覺心口有些許疼痛,彷彿那天中了幻術,被純鈞穿心而過,只不過那一次是冰冷的,而此刻,卻是火熱的。
“……不急。”他低聲回答。
她朝他笑了笑,把食盒推給他:“給你吃。”
扶蒼又覺好笑,一時還覺心驚,他方纔說了什麼?
霞光絲絲縷縷地吞噬天邊,遠處的澄江湖倒映出豔麗的顏色,纖雲毯上的龍公主終於不勝酒力沉沉睡去,落英滿身。
他替她將攏進衣服裡的頭髮慢慢拔出來,放在手裡梳理。
原來這四野八荒最要命的從來不是什麼、明爭暗鬥,也不是日復一日漫長而空虛的日。最要命的是,你明明厭惡,卻又深深被吸引。
——————作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