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霧散開,狂風平息,火燒雲的天空紅得猶如凝血,羣山都被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霞光。
少夷在半空端立良久,一片尚且鮮嫩的樹葉打着旋兒掉在他手上,九天鳳凰‘性’屬木火,連凡間的落葉都喜愛他身上的氣息。
他將那片樹葉折成兩半,放在‘脣’邊吹了吹,斷斷續續的調子從‘脣’間溢出——太多年過去,他已經要記不得這首曲子了。
不該把小泥鰍放走,時間不多,安排的也差不多了,他得一直跟着抓着才穩妥。可他還是在原地等到扶蒼來,把她遞給扶蒼,她看着那條金龍的眼神實在是叫他感慨萬千。
這種眼神並不少見,少見的是會出現在她臉上,讓他想起一些幾乎要被忘記的、不怎麼愉快的過往,也讓他竟然生出一絲不忍拂逆的心情,滿足了她。
斷斷續續的小調吹完,少夷將葉片捏在手裡,漫無目的打量四周的羣山荒野,濁氣翻滾在山坳枝葉間,魔族們藏匿在暗處屏息靜氣。什麼都變了,變了太多。
少夷凝神看了半日,忽然將葉片鬆開,任由它被風捲走,隨後笑着輕喚:“師姐,你沒事罷?”
一直躲在林間的芷兮不由一顫,隨即面‘色’蒼白地緩緩飄了出來。
她不想再被他指責“纏着他”,這次真沒有纏着,一切都是意外。諸天屠魔詔令後,她也被調離戊辰部,白澤帝君對她的能力十分了解,顯然並不覺得她適合呆在戊辰部,她被重新調回剿殺零散魔族的戰部,兢兢業業做着自己的任務。
今日她追着一隻小魔族時,遇到了歲虎大君三太子,其時他一路過來商卯大君地宮作客,已擄了四個神‘女’,見着她也沒放過,直接敲暈帶走,等醒來時,丁卯部已活捉了三太子,她一擡頭就見到了少夷抱着玄乙和扶蒼對峙。
她曾經‘迷’戀過的神君,與她如今正癡戀無解的神君,都選擇了玄乙。
那時候她爲了扶蒼選擇玄乙的事,也茫然傷心過一陣,可她還是大方地選擇了斬斷‘迷’戀,甚至沒有讓任何人知道這個秘密,她不想讓玄乙難過,但她卻一次次讓自己難過。
總是玄乙,扶蒼的時候,她讓了,現在是少夷,她……還要讓?
芷兮對自己洶涌的不甘與妒意感到羞愧至極,她曾以爲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有這種卑劣無恥的情緒,她最看不起的情緒。
她也明白,其實根本輪不到她讓不讓,扶蒼從頭到尾也沒有與她有過什麼,少夷也只與她曖昧過幾句,隨後還毫不留情拒絕了她兩次。連他這樣風流倜儻的神君也被玄乙所征服?她寧可他處處留情處處無情,也好過選擇另一個。或許也正因如此,她纔會變得這樣煩躁。
她對自己的自信已經在兩場暗戀中消失的差不多了,輸給的還是同一個神‘女’。她素來自恃甚高,又潔身自好,對愛情有着甜美而純潔的想象,對玄乙有疼愛,有寵溺,可她從來沒覺得玄乙有哪裡比自己好。
素來秉持的公正嚴明之道不允許她傾瀉出這些情緒,可她也實在沒有辦法像往昔那樣心地清明地對待玄乙。她好像正變成自己以前最討厭的那種神‘女’,這情況太過糟糕,她卻無力阻止。
芷兮御風而起,緩緩湊近少夷,他玄黑的戰將裝不顯血跡,但她一眼便看出他右‘胸’受過被貫穿的重傷,‘脣’邊也有乾涸的點點血痕。
是與扶蒼爭奪玄乙時被傷到的嗎?
芷兮心頭泛起一股怒其不爭的頹敗情緒,她就在這裡啊!他看不到嗎?她不會像玄乙那樣朝三暮四,脾氣古怪,也沒有她的憊懶與冷漠。她秉持公正,和睦友愛,何況一顆心裡只有他,爲什麼不看着她?
這些嫉妒的惡念在折磨她,與她平日裡堅持的理智與嚴明相抗。芷兮不禁深深嘆息,隨即開口:“……你受傷了,這又是何苦?”
少夷茫然地看着她:“師姐,你說什麼?”
芷兮皺起眉頭,說教的心又回來了:“你一向聰明,怎會看不出玄乙和扶蒼師弟的事情?何必一定橫‘插’一腳?此事既不光彩,對自己也是折磨,還‘弄’到受重傷!你、你真是……”
她的眼淚不小心落下,急忙用手拭去,別過臉不叫他看出來。
少夷回過味來,不禁啞然失笑:“師姐還是這樣關心我。”
芷兮盯着天邊的火燒雲怔了許久,最後忽然有了勇氣似的,低聲道:“我當然關心你,因爲我喜歡你,我覺得你並不是風流無情的神君,你完全可以把我玩‘弄’過再丟掉,可是你沒有。你有擔當,也知道責任,爲離恨海的事擔憂。所以在我心裡,你絕不是什麼‘混’蛋。你、你值得有更好的神‘女’來相配,不要‘插’足扶蒼和玄乙的事,好不好?”
少夷笑得更深:“我在師姐心裡竟然這樣好,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芷兮漲紅了臉,忍不住跺腳:“你笑什麼!你的傷這樣重,青陽氏不是有再生神力嗎?爲什麼不治好?”
少夷‘摸’了‘摸’右‘胸’的貫傷:“暫時先放着,我要叫她多痛一會兒。”
她讓他疼,他永遠會讓她比他更痛。
芷兮咬着‘脣’囁嚅:“你對玄乙竟然到這樣的地步了……傷口再疼,折磨的也是你,不是她……”
少夷沉默了片刻,沒有迴應這句話:“師姐,所謂責任擔當,我以爲身爲天神,這是必須的職責,實在算不得什麼亮處。至於爲什麼不招惹你……”
他眯眼笑了笑,聲音清淡:“我很怕麻煩,招惹了師姐這樣的癡心神‘女’,麻煩不少。抱歉,我無意叫你傷心,師姐何不將癡心留給同路者呢?”
他說她是麻煩,可即便被這樣說,他的態度還是這樣溫柔,讓她致命的溫柔。
芷兮含着淚,擡頭靜靜凝望他:“你是怕我纏着你,給你添麻煩?我絕不會。”
讓她陷下去,哪怕只給她一次沉淪,他是她心底的離恨海,漆黑深邃,萬法無用。要麼狠狠玩‘弄’她,再拋棄她,讓她醒悟過來,她便能放下了。
少夷蹙眉:“我不是你天真幻想裡的那種神君。”
那也沒關係,壞的流油,冷酷無情,用力砸碎她的天真罷。
他默然看着她,又是那種專注明澈的目光,只不過這一次是給他的。他不由極輕極淡地嘆息了一聲,惋惜,憐愛,無奈,他對這些癡心錯付者,萬般感慨。
少夷伸出手,將芷兮攬入懷中,託着她的後腦勺,低頭在她‘脣’上輕輕‘吻’下去。
沒有‘淫’/靡的吸‘吮’‘交’纏,沒有‘激’烈的摩挲卷裹,他的嘴‘脣’柔軟而滾燙,在她‘脣’上靜靜貼了許久,再慢慢離開。
芷兮眼怔怔地看着他退開一步,擡手替她扶正頭頂的‘玉’簪,眼怔怔地看着他淺淺一笑,低聲道:“師姐,謝謝你,把我忘掉罷。”
玄黑戰將裝的神君轉身,長袖似羽翼般一振,眨眼便飛離了她的視界。
火燒雲的天空暗了下去,芷兮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那一片漆黑深邃的離恨海,彷彿已經把她吞噬了進去,她在裡面旋轉倒錯,頭暈目眩,意‘亂’情‘迷’。
雙膝一軟,她從半空摔下去,落在地上。再也起不來,她覺得自己再也起不來了。
右邊的‘胸’膛疼得像是要裂開一樣,而且越來越疼,大約是下界濁氣濃厚,少夷又不去治癒傷處,神族血‘肉’與濁氣一接觸,便是萬分苦楚。
玄乙疼得眼前一陣陣金星‘亂’蹦,這才真是自找罪受,被揍的那個風輕雲淡,出手的那個自己疼的哭天喊地,她甚至生出了要給少夷披上一身龍鱗的衝動,她一肚子邪火無處發,還不能揍他,這種折磨也太狠毒了。
一雙手緊緊抱着她,扶蒼的聲音在她聽來好遙遠,她實在沒有辦法聽清他說什麼,只有把臉埋在他懷中,緊緊地。
昏昏沉沉,她不知是暈還是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右邊‘胸’膛的劇痛終於漸漸緩和,玄乙‘迷’惘地睜開眼,身下的‘牀’硬邦邦的,還窄,躺着實在不怎麼舒服,她翻了個身,立即對上扶蒼幽黑暗沉的雙眸。
他坐在‘牀’邊,靜靜看着她,聲音很低:“你睡了一天,現在怎樣了?還有哪裡不舒服麼?”
她‘摸’了‘摸’右邊的‘胸’口,結果一‘摸’之下竟沒穿衣裳,驚得頭髮都要豎起來。
“……我沒事。”她使勁朝被子裡縮,“我的衣裳……”
“脫了。”扶蒼平靜依舊,“衣帶都斷了。”
就算衣帶斷了,點一下也還是能接回去的,何必脫掉?玄乙吸了口氣:“這是哪兒?”
“丁卯部甲部戰將行宮。”
丁卯部!玄乙眼睛登時一亮:“那清晏也在這裡?”
“小龍君在乙部,剿殺章陸途中與商卯大君第一戰將秦巫撞上,目前甲乙兩部都還在剿滅魔族,尚未歸來。”
他過於平靜的聲音與暗沉的目光讓玄乙感覺背後發‘毛’,慢慢用被子裹緊自己,冷不丁他忽然伸手,連人帶被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她甚至覺得有點透不過氣。
“……抱歉。”他把臉緊緊埋在她頭髮裡,“抱歉。”
他的龍公主,連木劍也握不好,他卻任她獨自一個下界,讓她遇到這樣的事。腰間的純鈞似是感覺到他心底那些幾‘欲’瘋狂的殺意與惡念,在微微震顫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