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將軍府大擺宴席,賀秦堯生辰之喜。
衆人如約而赴宴。
將軍府後有一處花苑,精緻奢華,方圓大小絲毫不亞於太后的賞花苑,賓客林立於其中,卻是沒有落座,而是拿着酒杯四處攀談聯絡人脈。
江淮沒想到今日會來這麼多人,按理來說,莊蔣白三家被昌王弄死,這是擺明了對世家宣戰,秦家作爲存數不多的世家大族,諸官應該避而遠之。
看來秦家家祖的威望太過,死後也能讓這麼多人仰望附和。
或者說,沒人是衝着秦堯來的,是衝着秦家來的。
江淮作爲殺莊蔣白三人的直接兇手,不太方便湊到前面去,於是乎自己拿着酒壺躲到流溪池邊的涼亭裡休憩去了,而她一過去,就沒人靠近了。
葉頌找了她半天,好容易穿過林叢看見那人,欣喜的就要過去,卻被葉堂猛地拽住,他眉間皺的極緊,看上去很是生氣:“大哥不是囑咐過你,不要再靠近這個寧容遠,你倒好,處處跟着,不聽話是不是!”
葉頌素來很恭敬葉堂,一時膽怯:“不是。”
葉堂端詳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不想站在大哥這邊了。”
葉頌聞言暗驚,忙不迭的搖頭:“當然不是,雲安與大哥乃一母同胞,自然是要站在一起抵抗外人的,絕對不會棄你而去。”
葉堂依舊是面無表情,下了最後警告:“既如此,就再也不許見她。”
葉頌有些躊躇,不捨的回頭看了一眼閉目養神的那人。
“葉頌!”
葉堂難得喚了她全名,事實證明,全名的威懾力還是在的,葉頌立刻把腦袋轉了回來,然後心不甘情不願的點了點頭:“雲安知道了。”
葉堂見勢,不忍心再多責怪,拉住她的手飛快的走了。
而在那池子對面,涼亭裡,江淮拿開臉上的兩儀扇,將手臂墊在腦後,靠坐在欄杆和亭柱間,瞥眼葉頌兄妹離開的方向,面色如常。
葉堂的心氣太高了。
這樣目中無人遲早會害死他。
至於葉頌,看來真得加把勁兒了。
這一年多她算是看明白了,葉頌站在誰的身後,這西昌的軍權就是誰的,沒辦法,誰讓這丫頭在軍中的威望,比扈九那個莽夫還高,高於頂。
正想着,涼亭後面忽然走來一人。
江淮的視力極好,一眼就看到是程煥,如今世家傾頹,以他爲首的官卿重新崛起,如此身份,本不必來給秦堯賀壽,只是聽說他和秦堯父親關係不錯,今日前來,只不過是爲了緬懷好友舊情,可敬可佩。
江淮對程煥的印象還不錯,所以起身道:“程大人。”
沒想到程煥私下是個比較隨性的人,不必上朝,就穿了一件不怎麼正式的長衫,裡面應該是麻衣做底子,涼快舒適,他隨意揮手:“坐吧,哪來那麼多拘束。”
江淮也就坐下了,順手拿起石桌上的酒瓶要喝。
“殿下不介意,給老夫倒一杯可行?”
程煥舉着空了的酒杯,淡淡道:“再去那裡斟,有些遠了。”
江淮當然不會介意,遂幫他斟滿,自己又抿了一口。
程煥喝了,舒暢道:“好酒。”推拒了江淮斟來的第二杯,淡笑道,“這到讓老夫想起去年冬月,殿下在滿朝文武面前,飲盡一壺烈酒的場景了。”
江淮也輕笑了笑:“那有什麼肆意豪爽,不過是強忍着辣意罷了。”
程煥挑眉:“可別這麼說,忍得住也是英雄好看。”
江淮的心情被他紓解開來,笑出聲來:“大人取笑了。”
程煥笑着哈了口氣,不住的點頭道:“老夫現在算是明白了,爲何湯帝要派遣殿下來西昌,當時老夫還以爲,許是那位排行老四的明王殿下呢。”
江淮稍微斂了笑意:“這話怎麼說?”
程煥微微仰頭,瞧着那碧澄藍天,雲朵如棉花糖:“你能活下去,你能在這虎狼之地活下去就是本事,更別提,你現在活得很好。”這纔拿起第二杯酒來喝着,“說起來,殿下還真不像個自幼禮佛,偶爾吃齋的人。”
說罷,緩緩擡眼,一雙眸子裡盡是洞悉百態的閱歷。
江淮眼珠一轉:“那當然是因爲,我是禮佛的君子,不是違心的小人。”
程煥發笑,忽而問的直接:“那你覺得,二殿下是不是小人。”
江淮瞬間面無表情:“葉徵?”
程煥淡然頷首,問心無愧,絲毫不懼江淮會將今日之言告訴葉徵。
江淮瞧着他,逐漸認真起來,卻不是想着如何對付,而是誠心誠意的說出了心中所想,索性直言不諱:“葉徵貪而且蠢,自然是小人。”
程煥繼續:“那你爲什麼還要幫他?”
江淮反問:“我?”
程煥一言點破:當初那個殺莊蔣白三人的法子,不是你的注意嗎?”然後淡淡的笑出聲來,“我就說葉徵那個鈍物,哪有這麼多心思。”
兩人不再以尊稱對話,緊張和生疏自然不在。
江淮變相承認道:“是他告訴你的?”
程煥搖頭,語氣似老頑童:“當然不是,他那日來,將你的計劃告訴我,我覺着蹊蹺,只是想詐一詐他,誰知這人扛不住,馬腳就露出來了,他以爲我不知道內情,殊不知,我只是給他一個臺階下罷了。”
摩挲着酒杯,程煥可嘆道:“葉徵花花腸子不少,就是不夠聰明。”
江淮也道:“而葉堂眼高於頂,看不到身前的危險。”
程煥眼中瞭然:“這兩人都不是帝王的料子。”
江淮見他這樣不加遮掩,輕笑道:“老鼠嘲笑貓,身邊必有洞。”
程煥雙眼微眯,絲毫不遮掩自己的欣賞,又斟了杯酒喝了,淡笑道:“說得有理,說到我心坎兒裡了。”
江淮看透:“難道等這西昌改天換地的時候,大人要致仕歸鄉嗎?”
程煥放下酒杯,坦然相問:“寧容遠,那日你在殿前,大肆揚言帝王之道,我且問你,換做爲官之道,你又要怎麼說?”
江淮聞言,思忖了在大湯作女官的那八年,心頭浮出嘲諷,將一切虛詞全部扔掉,直接一言蔽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程煥的笑意越來越濃,這個寧容遠,還真是個不錯的孩子。
江淮接着反問:“那大人呢?”
程煥呼了口氣,意味深長道:“路永遠沒有盡頭,只看你什麼時候停下。”
江淮被這一句話給擊中,拿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好久,瞥眼看程煥,原是這人在好心勸誡自己,一時感激,若不是身份所挾,真想拜他爲師。
放下酒杯,她淡淡問道:“不做韓信,做張良?”
程煥又用陳述句重複了一遍:“不做韓信,做張良。”用酒杯指了一下江淮的眼睛,泰然道,“孩子,你眼睛裡面有東西,你的心裡面也有東西。”
江淮平靜的看着他。
程煥最後道:“凡事不過頭,皆有轉機。”
江淮暗暗記下,再問:“程大人爲什麼忽然和我說這些?”
程煥再次笑道:“沒什麼,可能人一老,就喜歡說教吧。”
江淮無言,再沒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