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和二十年八月二十七,御史臺御史大夫慕容秋在覈查通州董家的暴財時,從一個博古架的內層裡發現一封密信,署名是大理寺卿徐九卿,信上內容並未昭知天下,但皇帝覽過之後,即刻下令流放徐九卿,不容求情。
江淮得知消息,面色儼然,旭王果然動手了,慕容秋搜出的那封密信上,無疑是徐九卿指使董傑派人弒君,從而轉移皇帝注意力的事情,那人好脾氣,弒君之罪居然只判流放,看來是不想將遇刺的事情宣揚出去。
而後三天,滿長安陰雨連綿。
這邊,皇帝趁着武舉結束,直接將押在大理寺監牢的一行人全部處置了,潘高枝,唐一道和夏瓊涉嫌貪賄,流放南疆做耕奴,而仲牧之和許枝另加一罪,乃干擾朝廷的人力選拔,直接由孟滿所領的真龍衛拉至長街絞死。
‘徐錢貪案’中,通州的程董兩家在當地作威作福,已皆被滿門抄斬,而爲虎作倀的錢景春被連累,着抄家革職,流放南疆。
至於徐九卿,他的罪行要比姓錢的罄竹難書得多,但皇帝下旨,也只是同流放南疆,族內成年男子同罪,不滿十二歲的孩子和女眷一起變賣爲奴,單將徐丹青一人軟禁在宮,停職待審。
至於還逃亡在外的徐丹鴻,抓到之後當即處死不必回稟。
斷月樓的長歡初聞此消息的時候,還在妝臺前修指甲,聽望雲哆嗦着轉述完,那鋒利的剪刀一下將她的整條左手拇指的指甲拔出,鮮血汩汩出涌,和她同色的裙襬混成一片,狼藉滿地。
望雲大驚失色,卻見那人隨意的用帕子包了包,然後盯着圓鏡之中面容猙獰的自己,露出一個喪心病狂的笑容,呢喃道:“好個江淮,同時出了兩張牌啊。”
望雲不安,上次看見長歡露出如此笑容,還是去年寧容左要從渝州回京的時候,她猶豫了好一會兒,仍然不敢開口勸,生怕被拿來撒氣。
長歡深吸了口氣,拿起紅紙來,那上面的顏色和傷口的鮮血混爲一體,然後在嘴脣處輕輕一抿,起身懶散的向牀邊走去,聲音輕飄:“誰也沒討得好,無妨。”
望雲滿眸擔憂,遂無力的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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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被抄家的那天,江淮也在場,但和當初的黎宋不一樣,這個大理寺卿所居的府邸可要比奉天府氣派多了,金磚玉瓦,玻窗朱門,臺階平整猶如刀削,短短三層石階足足花了徐九卿三十年的歲月築成,貴氣逼人之際,連傾灑下來的陽光都在上面化作琉璃,耀眼非常,可見奢華一斑。
府中家眷早已經伏法離開,充奴的充奴,流放的流放,軟禁的軟禁,所以當日並未出現什麼撕扯叫喊的場景,只是瞧着寧容左所領的巡城兵在府門前來往不休,將其中的一切雕樑畫棟全部撤了出來,大件小件不計其數,這些東西都是要變賣後充入國庫的,一衆侍衛足足忙到了傍晚還沒停。
瞧着那搬出來的一行物件,江淮蹙眉,徐九卿果然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朝堂之上,還未擇主,單單效忠皇帝變得以如此殷實的家境,當真非吃素的兔子。
話說她整整一天都沒走,就在對面的茶肆裡坐着,長安的百姓最喜歡看熱鬧,出了這麼大的事必定要圍個水泄不通,但這個活閻王坐鎮,他們也不敢多靠前。
茶肆的老闆也是大氣不敢喘,江淮的面色雖然平靜,但那雙眼睛裡卻像是含了一縷鬼火,看向哪裡,就將哪裡點燃,同時,生意也被耽擱了。
江淮自然看得出來,索性放了一枚五兩的銀錠在面前的木桌上,揮手叫老闆拿去,那人半年掙的錢加一起都不足五兩,見勢訕笑着收起來,再沒出現。
江淮此舉,也算是盡最後一絲仁義,她不想讓徐家到最後,還要承受滿長安的挖苦指責,雖然這是他應得的,但這一刀,畢竟是她親手捅的。
戌時三刻,徐家被搬空,江淮起身。
她瞧着那些巡城兵最後取下府門上的牌匾,將它如破爛一般擲在地上,爲了拿着方便,直接上腳想要踩成兩截,便厲聲叱道:“沒長手嗎!”
那些侍衛一怔,回頭瞧見是江淮,心裡面直突突,闔長安誰不知道她和徐丹鴻關係不淺,遂趕緊將那牌匾拿好,然後幾人聯手小心翼翼的擡走了。
“後悔嗎?”
江淮沒有動作,一聽就知道是飲半城。
那人沒有穿素日的紅袍,而是換了一件竹青色的半臂襦裙,又遮着薄紗在臉前,到也沒人認出來她這個岐疆祭司,更何況,她可是站在江淮身邊。
飲半城見她不說話,淡笑着,眸光平靜:“對自己的知己下手,心裡肯定不好受吧。”眼尾斜挑,“那日我見你難受過甚,都開始乾嘔了。”
江淮語氣冷清:“那是我酒喝多了,胃不舒服。”
飲半城笑聲譏諷:“你想騙誰,也別騙我。”
別說皇帝判罪的當晚,就是現在,江淮的心裡都難受的跟什麼似的,倘若換了別人,一刀下去她無絲毫愧疚,但這是徐丹鴻的父親,這是徐丹鴻的家。
那人還被矇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呢。
垂眸地面,上面有枯寂的殘葉飄過去。
江淮再擡頭,已是滿眼的紅血絲,根根分明的像是縫進去的絨線,伸手拽過飲半城的袖子,往侯府的方向一步步的走去。
“回家了。”
飲半城不甚在意,點了下頭。
江淮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被貼上封條的大門,臉色複雜。
眼見他朱樓起,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三十一年的朝堂報效,亦是三十一年的如履薄冰,三十一年的權術謀算,換來三十一年的門庭若市,沒有貴人扶持,平地而起的榮華富貴,到底也只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如今一瞬坍塌,也只不過是皇帝一句話的事情。
千載史書記錄下此刻,百年之後供世人翻閱,也不過是被一眼掠過,而殊不知,就是這草草一眼,便直接看完了一個人的平生。
江淮想着,與歲月相爭,人還真是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