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蔣蘊,開完庭,對少年犯進行了教育,犯罪少年像是她的親人,總不放心他們今後的狀況。又照例與其監護人加了微信——一年下來已經加了不少。
但今天的案子中,少年犯孟小宇,她總覺得還要加一項額外工作。
對了,之前就想到過,是孟小宇有個特殊情況,他的監護人是爺爺奶奶,他父親在服刑,還有一年就刑滿。出來後,父親恢復對兒子的監護權,可能要在一起生活,這對孟小宇是好是壞?
儘管現在的監護人爺爺奶奶也沒盡到責任吧?
孟家的情況,她“額外”瞭解了,查閱了有關卷宗,三代人竟然都受過刑事處罰。爺爺孟福祥,83年“嚴打”打架鬥毆判了兩年,兒子孟虎故意傷害致死,有防衛過當情節,輕判12年。孫子孟小宇,14年成了少年犯。
孟小宇被判一緩二,如果這期間再出問題,就要收監,對其今後成長很不利。而他一年後出獄的父親,會對他有什麼影響?
所以最好去見這個父親,看看他的改造情況,囑咐他幾句。
而且,這個孟虎,他的案子,放在現在,會判得更輕,甚至由防衛過當認定爲正當防衛,這就無刑責了。卷宗裡記載,經審理查明,被害人辱罵被告人在先,引起吵架鬥毆,被工友拉開,雙方均無受傷;事已停息,被害人拿出長柄水果刀從背後刺向被告人,被告人躲開,兩人扭打,糾纏在一起時刀子戳進被害人肚子,致人死亡。
蔣法官想,當事人沒有提出申訴,也沒必要提醒之。對防衛過當的司法解釋也是此一時彼一時,與時俱進的;但,如果在押犯改造表現好的話,可以讓其申請減刑——以另一種方式作救濟。
而他只有13個月刑期了,要辦得抓緊了。
又想,這種事我也要管?完全超出職責範圍了。我蔣法官又不是沒事情做,正常的工作還很多呢。自己私人方面,還要帶孩子(總不能全部甩手給婆家),要看書寫論文,升法官級別需要論文。
她想放棄。但是,天生的聖母心似的,這事老頂在心頭。
難道無解了?唯一的正解是:本職工作每一樣都不能耽擱和馬虎,額外辛苦把這“閒事”辦了。
回家跟勇毅說了,說矛盾的,怎麼辦。勇毅笑,說聽從你自己的內心,你那善良正直多管閒事的內心。我支持你,要我分擔什麼嗎?
她得到丈夫支持,就決定去管閒事。
幾天後,孟虎在勞動時,管教又讓他出列。
這回是陽溪法院的法官。孟虎以爲還是上次的事。刑事案子,先公安再檢察院再法院,他經歷過。
法官蔣蘊說:“孟小宇是你兒子吧?”
孟虎說是。
“你知道他犯罪了嗎?”
“啊……他才14歲。他犯了什麼?”
“他與同學打架,把人傷了,判了一年有期,緩期兩年執行。”
孟虎頭一耷,“我就怕這個。他才14歲。”
蔣法官說:“我今天找你,一是告訴你這件事,雖然你失去監護權了,但你是他父親,要讓你知道。二是,你還有一年多就刑滿釋放了吧,回家後怎麼與兒子相處,怎麼盡父親的責任,你要好好想想。之前你不是個好榜樣,但常言道浪子回頭金不換,你從此要給兒子一個好榜樣。自己犯過罪要正確面對,把過去翻篇,到社會上做個好公民好父親。面對兒子犯罪要正確面對,注意教育方法。估計兒子對你會有牴觸,說你自己也是犯過罪的,你要有好的心態和態度,對他說以前我錯了,對不起兒子,但我決心改,請兒子看我的行動。要用這樣的語言對兒子說,更重要的是用自己的行動、表現,證明給兒子看。兒子有兩年考驗期,你孟虎的今後每天也都是考驗期,要有信心和毅力經受住考驗。孟小宇能否過緩刑考驗期一定程度上取決於家人,特別是你。你能做到嗎?”
孟虎狠狠地點頭。剛聽到兒子也犯罪了他簡直要崩潰,聽到緩刑心裡好受些,再聽到這位與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女法官的話,心內有方向了。是的,兒子這樣的情況,回去之後他怎麼對我、我怎麼對他教育,對我是個大考驗,我要經得起!
可他不善表達,只能誠懇地狠狠地點頭。
蔣法官繼續說,:“再一個事情,我來了解你的監獄表現。先聽聽你自己的評價,服刑期間表現如何?”
孟虎說:“我……孟小宇犯什麼罪?”他還想了解兒子犯罪的具體情況。
“學校一名比他高一級的學生霸凌同學,被霸凌的同學與你兒子和另一名同學,三人報復他,打斷他兩根肋骨。”
“又走我的老路。他已經一年不來看我了。我不在乎他來不來,只要好好讀書不惹事,還是闖禍了。他之前來看我時就說,他要是遇到我這樣的事,也會殺人,我就知道他脾氣比我還犟。”
“他們是小小年紀,沒有正確的價值觀,認爲這是正義行爲。你也知道,自己有教訓,傷人,甚至殺死人,對家庭和社會危害多麼大,國家肯定要懲罰。說說你吧,你現在的認識,和改造情況。”
“我現在非常後悔同人打起來。雖然也難的,但越難越要剋制。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要忍耐。我現在很老實,有忍耐心,再有這種情況,我不理,躲開,罵我他不會多長一塊肉,我也不會少塊肉。吃虧是福,我會做到。”
“你的理解也不錯。從另一個角度看,遵紀守法,自然平安,懲罰不會落到身上,反之,總有一天要受處罰。碰到別人侵犯你也不是一味躲避忍耐,要冷靜,講策略,有那麼多合理合法的方式。不能非法,以暴制暴。聽你剛纔說的你還是有認識的,表現怎麼樣?”
“在牢裡我從沒有受過處罰。別人欺我也忍了。我都十一年了,就要出去了,現在更不會惹事。”
“出去之後,有什麼打算?”
“我……最想做健身教練,我在這兒了天天練……不會的話,做快遞,一個月也不少錢的。我不怕吃苦。”
“這就對了,會吃苦,就能掙到錢。勞動讓人充實,錢也賺得踏實。有技能更好,你也可以做教練的。只要人品好,社會對你一時有成見,我們就格外努力格外善良給人看,你說長此以往別人會看好你不?”
孟虎說會的。
蔣蘊感覺孟虎比原來想象的要好,有出來好好做人、做事的決心。再去監獄方瞭解下他的表現。
“你如果以前表現好的話,可以申請減刑,這對兒子也是一個榜樣。能不能批准,由你以前的表現決定,你可以申請,回去就申請。”
孟虎說也想過,沒敢,我回去就申請。
孟虎離開後,監獄接待人員又進來,蔣蘊說,我還想與你們領導溝通下,幾分鐘就可以,不知道領導有沒有空,監獄長、政委都可以。
監獄人員說,我去問下。
不一會,過來說,我們監獄長請你去。
到監獄長辦公室,監獄長年紀錄算大,50歲不到的男士。
蔣蘊向監獄長問好,遞上證件。監獄長說我知道,他們跟我說了,歡迎蔣法官來指導。
蔣蘊說:“不不,怎麼能說指導。我今天來,最主要的,是這兒的服刑犯孟虎,他的兒子與同學打架,才14歲,動機單純,替好同學出氣,打一向霸凌同學的人。三人下手,犯罪了,打成輕傷,判一緩二。我瞭解到他父親孟虎還有一年多刑滿釋放,想了解下孟虎的表現,看看他回家後對緩刑考驗期內的兒子有什麼影響。”
監獄長說:“向法院學習,工作做得細。確實很有必要。這個孟虎,我有點了解,愛好健身,想把它當成將來出去工作的技能,我們支持,破例每晚給他半小時到健身房鍛鍊。其它瞭解不多,印象中沒受過處分。我讓分管幹部過來彙報。”
監獄長要給中隊長打電話,蔣蘊說對監獄長說,我還想說件事。
監獄長說,你說。
蔣蘊說:“孟虎的案子,是我們陽溪法院判的。我查過卷宗,查明的犯罪事實是這樣的。”
她把孟虎怎麼殺了人的案件事實說了一遍。最後說,這在當時也沒判錯,但依現在的尺度,屬於正當防衛是可能的。
監獄長點頭,說:“是的,這是民間說的‘反殺’。關鍵是前一個鬥毆結束了,後面持刀侵犯屬於不法侵害,沒傷到人反被殺。你說得對,法律對正當防衛的解釋也是變化的,都是越來越人性化。我們對服刑人員的管理也是如此。我們來聽聽孟虎的表現,達到減刑條件不?”
蔣蘊想說謝謝,但覺得不妥,就笑着說我就是這麼想的。
監獄長重新打電話,孟虎所在監區的中隊長來了。
中隊長把孟虎的情況彙報了。總體表現不錯,尤其是勞動積極。其它無突出表現。
中隊長走後,監獄長說可以考慮減刑,但還是要你們法院審定喔。
蔣蘊說,嗯謝謝,總是要根據你們的考覈結論定的。
從監獄長辦公室出來,蔣蘊心情愉快。完成了一項“額外”工作。有做善事的感覺。這個,也算是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