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挽被錄取研究生的消息, 在村裡這麼傳開,她一下子成了香餑餑。
她平時走在村裡,誰見了都要多看幾眼, 還有人生了孩子特意讓她去摸摸, 說是要沾光。
老太爺因爲這件事,精神頭好多了, 每天也是喜歡得不行, 他說他這輩子算是圓滿了,徹底放心了, 直等着九月份初挽和陸守儼舉辦了婚禮,從此後,再無牽掛了。
如此到了九月一日的時候,也是開學的日子, 不過陸守儼卻接到了學校的電話,說是學校要延期一個月開學,但是嶽教授又讓初挽先過去一趟。
嶽教授便詳細地和她聊起來, 嶽教授對她倒是頗爲讚賞, 說她是這次京大歷史系研究生入學考試中考得最好的了, 特別是英語和學科綜合考試。
這個學科綜合考試是今年最新設定的, 大家都沒什麼經驗,也沒什麼複習資料, 這是歷史硬功底的考察, 其中最後的壓軸大題, 初挽的題目是論述北齊滅亡。
嶽教授讚歎:“言之有理, 持之有故, 功底可見一斑!”
誇讚之餘,嶽教授說起這次研究生入學延遲的事, 這次主要是研究生教學樓和宿舍樓要擴建,所以沒辦法按時開學了,預計國慶之後開學。
“不過我的建議是,你別耽誤了,你如果自己能解決住宿問題,就先過來學習,我們東語系今年招了阿拉伯語專業的本科生,小語種,平時根本不招,就今年招了,我覺得阿拉伯文化挺有意思的,對你應該也很有助益,你如果願意,我就給你寫個申請,讓你先跟着他們上課。”
初挽大致問了下阿拉伯語專業的學習情況,聽着那意思並不是一直有課,每週也就兩三天課,其它時候可以自由行動,當下也就答應。
她接下來要準備結婚,當然最要緊的是還想盡可能陪着太爺爺,如果能每週回去兩三天,那是再好不過了。
敲定入讀情況後,嶽先生又說起初挽的學習方向,初挽的專業方向是漢唐宋元考古,嶽先生又給她推薦了一些書來讀,包括《唐六典》、《唐律疏議》等典制文獻。
“國家制度是歷史文化的積累沉澱,也是當時人們的行爲規範,你只有熟悉了制度,才能更好地理解那時候的歷史和文化。比如《唐六典》中有詳細的官名年代變化,這種細節你都得研究透了,讀透了這些,你可以再看看《資治通鑑》,你以前應該也都看過,你看的是哪個版本?”
初挽恭敬地回了:“是1964年中華書局的一套。”
嶽先生聽得詫異:“1964年的?是外面印綢燙金的那一套?”
初挽點頭:“對,我記得以前還有護封,裝幀很好。”
這一套還是當初陸老爺子給她買到的。
嶽先生笑嘆了聲:“你竟然讀的這一套,不錯。這一套是特別製作版,當年只印了一百部,這可是國家領導人送給外國友人的,你竟然讀的這一套。”
初挽以前對這些書只是讀讀,之後長大嫁人,這些書也就不知道扔哪兒去了,如今聽了,想着回頭這些書最好是讓陸守儼給運過去他們單位機關大院,這樣以後留着自己看看也不錯,畢竟才一百部,挺珍稀的。
一時嶽先生又講了這套《資治通鑑》的軼事,推薦了一位歷史學家對《資治通鑑》所做的標點斠例等,讓她仔細研讀,琢磨其中的規律,初挽自然都一一應着。
她最初想進大學讀考古系,不過是順便沽名釣譽罷了,現在遇到這樣認真治學的,難免打起精神來,盡好一個考古研究生的本分,該做的學問也都得做了。
從京大校園出來後,初挽徑自過去陸守儼單位找他,這時候他也差不多下班了。
等着的時候,恰好遇到陸守儼幾個同事,竟然包括那位住在陸守儼對門的牛主任。
牛主任看到初挽,很有些後悔:“說起來,初同志真是神了,上次你說的那個罐子,當時你還說這個值錢,我也沒多想,咱哪想那麼多呢,那不是正好親戚想要,我想着給親戚留着,後來親戚不要了,咱想找你,也沒找到你,就讓人收走了,現在想想,可真是後悔,怎麼就隨便讓人收走了,我應該送給初同志你啊!”
他的這些話,“送給初同志”自然是不可能的客氣話,但是後悔卻是真真切切的。
賣兩塊錢,結果回頭人家八十塊賣了,一個月的工資呢,想想怎麼可能不難受,難受得被自己媳婦罵了好幾天了。
特別是把這八十塊換算成布料五花肉,那更是肉痛。
周圍人一聽這個,也是驚訝,都問怎麼回事,牛主任便帶着講了講,大家一個個跺腳嘆息的,又有人問能不能找回來,牛主任嘆:“這也不好找舊賬吧,賣都賣了,再說都轉了兩手了!”
他們說着話,陸守儼便帶着初挽告辭了。
初挽聽着後面的話,笑:“所以這種事,還是得小心着,幸好我們當時沒買他的,不然他哪天知道了,肯定找舊賬。”
那收廢品的轉首賣給人了,他不好找收廢品的要錢,更不好要求人家退貨了,人家肯定也不幹。但是如果自己買了,他想找舊賬的理由就多了,比如說我當時不知道,比如說我媳婦不願意。
都是一個單位的,誰也不好鬧僵了,總之收熟人東西就是一個麻煩。
初挽笑道:“所以我一開始就沒想過和他耍什麼心機,大家說明白,明碼標價就是了,成的話,我得東西,就算不成,他知道這物件貴重,好歹也善待,不至於當垃圾扔了。”
這也是爲什麼,她便是有再多手段,也沒在牛主任那裡施展。
陸守儼頷首:“你考慮得很周到了,現在不成,隨便他怎麼着。”
一時問起來去學校和導師談話的情況,知道她要入學上課,他也就道:“那你先住我宿舍這邊吧,距離學校也近,騎自行車只有十幾分鍾。回頭我們結婚,從這裡把你接過去,接到四合院那邊的新房,等婚禮過去,就正式搬過來住。”
陸守儼:“週六下午,我們單位如果沒事就能提前走,到時候我送你回去永陵。”
初挽想了想:“不用了,你就休息那一天,還得在家多陪陪陸伯父,我週四沒課就直接過去永陵村了,週一再回來,這樣你就不用來回跑了。”
這麼商量着,陸守儼卻突然想起什麼:“還有一件事,大喜事,回頭告訴你。”
初挽看他這樣,納悶:“喜事?什麼?”
初挽歪頭打量着他:“有什麼事,能比我們結婚更大的喜事?”
陸守儼一聽這話,帶笑的黑眸便慢條斯理看了她一眼,之後才道:“你對我用這種激將法沒用,老爺子不讓我說,我是不會說的。”
初挽見此,只好罷了:“我算是知道了,以後你要瞞着我什麼,我肯定猜不到,肯定被你欺負!”
陸守儼哄道:“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初挽不太情願,不過還是道:“好吧……”
當天陸守儼又帶着初挽過去了華僑書店,那邊有一個內部專區,可以買到外面買不到的書,初挽把嶽教授給自己推薦的幾本書都買了,這樣可以帶回去看看。
正好買書的時候看到《明史》,也就順便買回去。
回到永陵後,初挽和初老太爺提起學校的事,初老太爺道:“我對嶽先生有些印象,他是一個很本分的人,你跟着他,我也放心了。”
而對於現在的情況,初挽也覺得很滿意了,唯一遺憾的是不能天天陪着初老太爺了,畢竟陪一天少一天.
誰知道這天,陸守儼卻給村支書那裡打了電話,她趕過去村支書那裡打回去了,陸守儼說明天他要過去一趟,說是到時候還會帶幾個朋友,讓她收拾下家裡,穿戴也齊整些。
兩個人也沒結婚,怎麼突然要帶朋友來這裡,之前他雖然帶着南口的戰友過來,但是也沒見要她這樣。
一時想起他之前說的,大喜事,又覺得恍惚,完全不明白他要做什麼。
當下她也就略收拾了下,和老太爺大致提了一聲,老太爺也是疑惑,不過並沒多問,只是道:“守儼做事應該有分寸。”
到了第二天,初挽早早起來,重新掃過院子,自己也換上簇新的大衣,沒事便在院子裡餵雞,突然就聽到外面有鑼鼓聲,伴隨着的還有汽車鳴笛的聲音。
初挽納悶,想起昨天陸守儼說的,心想總不能他要突然迎親吧,沒有這樣辦事的。
老太爺也納悶,從窗戶裡翹頭:“這是怎麼了?”
初挽放下手中的簸箕:“我去看看。”
當下出了院子,結果院子外,已經停了好幾輛紅旗轎車,有敲鑼打鼓的,還有捧着獎章紅條幅的,她正疑惑,就見陸老爺子陪着幾個中山裝從紅旗轎車下來了,後面陸守儉陸守儼陸續也下車了。
陸老爺子見到她,笑呵呵地說:“挽挽,你太爺爺呢,在家吧?”
她已經看到,那獎章上好像寫着字,隱約是“共赴國難,名士無雙”。
陸老爺子當即給初挽介紹了,他陪同着來的,竟然是一位新聞聯播上出現的大人物黃同志。
這位黃同志笑呵呵地和初挽握手:“初同志好,考上了研究生,太有出息了!”
這時候,初挽已經隱約猜到了,不過也不敢細想,便禮貌地帶着大傢伙一起進了院子。
進去院子後,初老太爺自然也是意外。
陸老爺子一步上前,握住了初老太爺的手,感慨地嘆道:“老太爺,雖然你說,這些陳年舊事不想再提了,但是有些事,我如果不做,這輩子不能心安,所以我瞞着你,擅自做主,往事重提,當年你爲抗戰做出的貢獻,大哥爲抗日捐軀,這些我們不能忘,所以我該申請的都申請了,這次黃同志特意過來,是想看看你。”
初老太爺何等人也,一看這場景,便明白了,他嘆道:“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那黃同志見到初老太爺,恭敬地上前握手:“初老先生,我來看你了!”
這時候,初家內外已經圍了不少村裡人,全都翹頭看熱鬧,大家都知道這些紅旗轎車裡都是大人物,城裡陸家親戚陪着來的,據說是比陸家親戚更大的一個官,總之大家新聞裡能看到眼熟的官。
衆人翹頭看着,卻見黃同志親自將“共赴國難名士無雙”的錦旗送到了老太爺手中。
大家從旁拼命聽着,大概聽出來那意思,原來初老太爺當年曾經爲八路軍新四軍捐獻了大量資金、醫療器械和藥品,解放戰爭期間,更是捐盡了家財。
這些都是陸老爺子經手的,他自然知道里面種種細節,只是初老太爺在捐盡家財後,便來到這永陵,隱姓埋名,不見外人。
他解放後一直在找,卻找不到。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了,初老太爺執意不肯離開永陵,至於那些榮譽,更是不肯沾染。
甚至連自己兒子的烈士身份,都不想去要什麼。
陸老爺子也沒辦法,他知道老人家心裡的淒涼和固執,只能儘自己所能照料着初老太爺。
如今,老太爺說總算放心了,陸老爺子也就趁機舊事重提了,該有的烈士表彰,以及昔日爲解放軍捐獻財物的那些榮耀,全都給翻出來。
村裡人聽着,都驚歎不已,敢情這初老太爺過去還有這麼一出?
這時候,村支書更是跌跌撞撞地跑來,忙要摻和進去。
村裡普通老百姓或許不知道,但是他明白,這官太大了,太大了,他平時摸都摸不着的官,縣長見了都得哆嗦的大官,今天可算是見了大世面!
初挽安靜地陪在一旁,聽着黃同志陸老爺子和自己太爺爺說話,說起往常來,太爺爺看到自己兒子烈士的榮譽證書,倒是怔怔看了好半晌。
不過提起他當年捐獻的那些財物,倒是並不在意,只是搖頭嘆道:“微薄之力,這也算不得什麼。”
說着這話的時候,十三陵的風自窗前過,吹起他稀疏的幾縷白髮。
她想着,上輩子,也許到了最後,老太爺終究沒放心過,所以陸老爺子也是懷着心事,以至於這件違背了老太爺意願的事情,他也就沒敢提過。
這輩子,老太爺說他總算放心了,陸老爺子也就有了心思,將那些往事翻騰出來。
黃同志坐在房間內,陪着說了好一番話,一直到後來天不早了,纔要起身離開。
初挽自然陪着去送,大人物都送走了,老太爺也先進屋休息,村裡人全都圍上來,問這問那七嘴八舌的,還有問國家獎勵多錢,初挽看了看,確實不小一筆錢,大幾千塊了。
大家咂舌不已,羨慕得很,又有說初老太爺了不得的。
那幾個舅舅更是瞪大眼,全都盯着,問起來這錢的事,初挽自然愛答不理的。
陸守儼更是直接一眼掃過去,眼神淡漠銳利。
陸守儼道:“這是國家獎勵的錢,國家獎勵到個人的,這個錢,一般人想要,也得看看有沒有那個膽量。”
他聲音輕淡,面無表情,卻自有一股無形氣勢,幾個舅舅舅媽都被鎮住了,大家面面相覷,賠笑着,沒人敢說什麼,縮縮脖子都溜了。
人都被陸守儼嚇跑了,初挽拿來掃帚,掃掃地上的炮皮以及零碎雜物,陸守儼也從旁幫着收拾。
陸守儼整理着旁邊雞窩上的茅草,側首問初挽:“算是一個驚喜嗎?”
初挽將掃帚放一旁,隔了籬笆牆,笑望着遠處的青山:“好像是吧……我都不知道這些事,我太爺爺平時從來不提。”
過去的那些輝煌,只留下四個字,散盡家財。至於散哪兒去了,她不會問,他也絕不會提。
可能這些對於太爺爺來說,也都是傷心事吧。
陸守儼:“我以前也不知道,看來只有老爺子和我大哥知道。”
初挽笑了下,想着陸老爺子對自己太爺爺一直非常敬重,這種超乎尋常的敬重,看來不光是因爲太爺爺養過他,也不光是因爲太爺爺的兒子爲他而死,還因爲這些,陸老爺子打心眼裡敬服着太爺爺,也感激着他。
因爲也只有他,才懂昔年那個名滿琉璃廠的初老太爺曾經做過什麼。
他爲初家所做的一切,不光是爲了昔日那些個人的恩情。
陸守儼起身走到了初挽身邊,看着遠處起伏的十三陵山巒,道:“共赴國難,名士無雙,老太爺當之無愧。”
夏日的風自陽翠嶺而來,初挽垂眸,低聲道:“我太爺爺不願意聲張這些,可能他做這些的時候,也是私心吧。”
做古董這一行,就得盛世,亂世黃金盛世古董,沒有國泰民安,哪來的閒情逸致。
民國古玩行業的暴利,無非是把國內的好物件倒騰到了國外,說來說去也不是什麼光彩事,而太爺爺是不屑同流合污的。
之後,姑奶奶出事,是白俄是德國人也是美國人,案件一再擱置,懸而未決,這越發讓太爺爺明白,山河踐踏,生靈塗炭,在中國這片土地上,中國商人的利益依然得不到任何保障,再是耀眼的古玩珍藏也都是風雨飄零之中,這就是國弱民孱。
陸守儼明白她的意思,卻道:“沒有國,哪有家,老太爺能早早參悟到這一層,已經不是尋常人了。”
初挽一時也就沉默了。
太爺爺經歷過那麼多風浪,解放後,卻隱居在此,甘守貧寒寂寥,這其中又藏着多少辛酸。
陸守儼也就沒再說什麼,先過去廚房幫着做飯,初挽進屋,想看看太爺爺,不過走到門前,卻看到,裡屋炕上,太爺爺正捧着自己爺爺那烈士勳章,低頭細細地看。
她心裡一酸,便也輕手輕腳退出來。
退出來後,過了好一會,纔去了竈房,和陸守儼一起做飯。
陸守儼做差不多了,讓她拉風箱。
初挽沉默地拉着風箱,拉了不知道多久,卻突然想起什麼,慢吞吞地看了一眼陸守儼:“我記得之前——”
陸守儼:“嗯?”
初挽:“當時是誰說來着,人無完人,人不是神,沒有一個人百分之百正確……”
陸守儼神情微頓。
初挽輕哼:“有些人對我太爺爺不太服氣呢……”
陸守儼也沒想到她在這時候翻舊賬:“挽挽,可不能冤枉我,我對太爺爺一向恭敬有加,而且太爺爺其實很欣賞我,是不是?”
初挽還是不放過他的樣子:“怎麼恭敬了?我怎麼沒看到?”
陸守儼薄薄的眼皮掀起,慢條斯理地看她那分明找茬的小樣子,道:“挽挽,還有不到一個月,我們就要結婚了。”
初挽不懂:“嗯?”
她疑惑:“和這個有什麼關係?”
陸守儼道:“我打算提前改一下稱呼,他現在也是我的太爺爺了。”
初挽:“?”
陸守儼起身,走過初挽身邊的時候,輕撫了下初挽的腦袋,語重心長地嘆了聲:“挽挽肯定是看我和太爺爺關係越來越好,心裡泛酸,不過沒關係,你這種小孩子情緒,我是不會看在眼裡的。”
說完,也就起身,徑自邁步出去。
初挽坐在那裡,怔了片刻,終於喃喃道:“咱倆還沒結婚呢,太爺爺現在還是我一個人的!”
他倒是挺自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