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易鐵生, 初挽看着旁邊那明顯笑容壓都壓不住的陸建時,她也是無奈。
她也懶得解釋什麼了, 反正這種人,說了讓他走他也不聽,他就賴在這裡了。
那就乾脆不說了, 到時候他受受打擊就知道了。
想到他那備受打擊的樣子,她可以心裡提前痛快下。
到了天擦黑時候, 那陳書堂卻匆忙趕來了, 懷裡揣着一個小包袱,進來後,那神情就特凝重, 好像發生了天大的事情一樣。
初挽放下手中的課本:“大舅,這是怎麼了?”
陳書堂一疊聲地道:“挽挽,我買了, 我買下了!”
陳書堂卻焦急得不行:“挽挽,你幫我看看, 這個到底怎麼樣, 能賣多少錢?我這可千萬別賠錢啊!”
陳書堂先看了看窗外, 確定沒人,這才小心地打開包袱, 之後又打開裡面一層盒子, 最後終於,從裡面掏出來一個物件。
其實不用細看,她就知道, 這必然是那件了。
這年月,山裡人家,造假都沒處可造去,這麼精緻的器物,想造得逼真,都要許多精力成本,自家的東西沒成本,才能隨手賣。
不過她還是細看了一番,這小琴爐的型極好,簡潔素雅,溫柔敦厚,三兩梅花點綴,古意盎然,且保存極好,這樣的小物件,擺放在書齋案頭,頗爲賞心悅目,是最討文人墨客喜歡的,也很好出手。
她就這麼打量了好一番,打量到最後,微微蹙眉。
那陳書堂見此,有些慌了:“挽挽,什麼意思,真的假的?”
初挽擡眼看他:“大舅,你是多錢買的?”
陳書堂心揪起來了:“一百五,一百五十塊……”
初挽擰眉:“一百五?不是說一百二嗎?”
陳書堂跺腳:“嗐,到了那裡,人家又改口了,說少了一百五十不賣,我還能怎麼着,我這不是想要嘛!”
初挽嘆了一聲,就那麼打量着那小琴爐,不說話。
陳書堂徹底慌了:“挽挽,什麼意思,你好歹說句話,我是不是買虧了?可,可這是你看好的,你不是說行嗎?你當時看好的,我可是信你纔買的!”
初挽聽着這話,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外行人就這樣,有理說不清,因爲他們不懂規矩,沒事給他們掌什麼眼,誰還是你親爹不成。
初挽無奈地搖頭,之後隨手將那小琴爐放在炕上,淡淡地道:“大舅,你剛纔和我說的時候,可沒說這香爐的款,你只說那樣子,我聽着是不錯,想着無論款怎麼樣,一百二十塊也都可以了,可誰知道,你竟然一百五十塊,這做生意,有時候就差在這幾十塊上。”
陳書堂臉都白了:“什麼意思,挽挽你說明白點!”
初挽:“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啊,就憑這香爐的型,我覺得一百出頭沒問題,反正不會虧,但你現在拿過來我一看,也確實就是一百二三十塊的樣子吧,你自己一百五十塊買,我估摸着,也還行,留一留,過幾年賣出去,把這一百五十塊撈回來本錢,問題不大。”
她進一步解釋道:“這個一看就是明朝宣德的型,不過這個款不太對,還有這胎,你看這胎,我估摸着是民國仿的,不過仿得還不錯。”
陳書堂呆了呆:“你意思是,我買了個民國仿的,現在賣,也不好出手,怎麼着也得等幾年,看看行情,估摸着能把這一百五十塊本錢給賺回來?”
陳書堂皺眉,看着初挽:“挽挽,這事不合適啊,大舅這不是想讓你掌眼,你看這事鬧的……”
初挽知道他想賴自己,便無奈地道:“大舅,第一,我沒見物件,你描述得不太對,第二,我讓你一百二十塊買,你非一百五十塊買。說實話,你如果一百二十塊買的,那行,你不要,我給你收走,我去城裡託人賣,賣一百三一百四,我覺得總歸是有得賺,十塊錢二十塊那不是錢嗎?你說對吧?可你現在一百五十塊,這就讓我作難了,我能怎麼着,我能說什麼?”
陳書堂糾結了一番,他當然知道初挽說得對,可他就是頭腦發熱,直接一百五十塊買的,現在後悔也白搭了。
初挽:“大舅,你找,人家估計不認,不過你試試吧。”
這陳書堂風風火火,直接跑出去了。
撿漏是什麼,撿漏靠的是眼力界,靠的是格局,靠的也是人心。
她太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這就是下在人性上的棋局。
等她看完了十幾頁書,正打算起身過去寧老師那裡請教幾個問題的時候,陳書堂回來了。
他一臉沮喪灰敗:“完了,完了,這次完了,人家根本不給退,說錢都給了,憑什麼退,沒這規矩,我也找了寶堂,他之前還說這個好,說個好物件,說讓我買,覺得一百五十也值,現在我找他,他根本不認賬,說他其實也看不準,一切還是看我自己!當時明明是他給我敲邊鼓的!”
初挽沉默地看着他,沒說話。
陳書堂垂頭喪氣地抱着那琴爐:“大外甥女喲,你說這可怎麼辦,我家裡本來沒錢,我這一百五,五十塊借你的,還有二十,是借別人的,你說我就把這麼多錢砸這裡頭了,我這日子怎麼辦,家裡孩子喝西北風去啊!我還得養孫子呢,我可憐的孫子,這是要活活餓死嘛!”
初挽想了想:“大舅,我也不知道,不行就賠錢賣吧,賠二十塊,我覺得能賣得出去吧,我也幫你想想辦法。”
陳書堂頓時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初挽,你好歹再想想辦法,二十塊,這是要我的命,這不是白賠錢嗎?”
初挽嘆息:“罷了,大舅,你這麼說,我也沒轍了。”
陳書堂幾乎要跪下了:“我的好外甥女,你看看,我買這個,本來就是想你來掌眼,你說好,我纔買的,不然我也不敢下手。對,是我自己自作主張,買貴了,可我這不是信你嗎,現在鬧到這一步……其實閨女啊,我也不是說要怪你,可,可咱們也是親戚,我是你大舅,你媽小時候,我可是抱着她長大的!咱們一家人打斷骨頭連着筋,你好歹想想辦法,你想了辦法,我從你那裡借的五十塊,也能還給你是吧?”
初挽便在心裡笑了。
這是先怨怪她,接着又用五十塊拿捏她。
算盤打得真是啪啪響。
也虧得他遇到自己了,不然他能把人給坑死賴死。
初挽皺着眉頭,半晌沉默不言。
陳書堂急得猶如熱鍋螞蟻。
初挽終於道:“要不這樣吧,我給你想想辦法,我到底在城裡認識一些人,你看昨天我太爺爺朋友還來了,他也是做這個的,這裡現成還有陸家的人,他們家也有點錢,我試試,明天你過來吧。”
陳書堂急眼:“好閨女,你得儘快啊,我,我這一晚上估計睡不着覺了!”
初挽點頭:“大舅,我知道。”
送走了陳書堂後,初挽便起身過去寧老師那裡,請教他自己積攢的幾個數學問題,這寧老師到底是教過高中,講解得條理清楚,初挽都仔細記下來,回來後,又找了類似的練習題來做。
第二天,陳書堂又來了,這次他臉色灰敗,簡直彷彿生了大病,顯然被折磨得不輕。
初挽看着,不免越發嘆息,只能說撿漏這種事,還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住的,就算他知道這是真的,回頭怎麼出貨,那都夠他喝一壺的,沒這個格局,他就發不了這個財。
當下初挽也就鬆口了:“大舅,消息倒是個好消息,你可以鬆口氣了。”
陳書堂眼睛亮了:“有人買?”
初挽:“我想了個法子,現在先把這個香爐收了,等回頭,去城裡出,我估計,應該不至於賠錢吧,也許能掙十塊八塊的。”
陳書堂一聽,感激涕零:“行行行,我也不求別的,一百五十塊你拿走吧,你掙十塊八塊,那是應該的!”
他是怕了,真怕了,那十塊八塊掙起來太難,他不敢留着,恨不得馬上扔給初挽。
初挽:“大舅,我也知道你家裡困難,我呢,雖然家裡條件也不好,但到底有人幫襯着,不至於太難過,我就給你一百五十三塊,回頭我要是能賣再多一點,是我掙的,萬一賠了,那我也就認了。”
陳書堂:“初挽,瞧你說的,你本事這麼大,怎麼會賠,你肯定能掙幾十塊!給你了,給你了!”
當下初挽也就再不贅言,和陳書堂交割了,她再給陳書堂一百零三塊,這樣陳書堂好歹得三塊錢跑腿費,而她則是一百五十三塊得這麼一個小琴爐。
交割過後,彼此皆大歡喜,陳書堂想想自己折騰這一圈,竟然掙了三塊,說不出的得意,走路都有些飄了。
至於初挽,一百五十三塊,雖說把家底都掏光了,但得這麼一個宣德小琴爐,自然是意外之喜。
上輩子她可是四百塊錢纔拿到手的,總體來說還是賺了,她給陳書堂這三塊錢跑腿費也不虧。
當下她收拾東西,也就準備着第二天出發,先過去羊兒嶺,之後就進城。
這宣德小琴爐她自然是收拾好隨身帶着,打算進城後找到機會就設法賣掉,儘快把這一筆賺了。
收拾差不多,過去和太爺爺說了會兒話。
其實她這麼折騰,太爺爺自然看得跟明鏡兒似的,不過太爺爺也沒說什麼,人年紀大了,什麼事都不太操心,都是隨她。
只是太爺爺終究有些話要叮囑:“我雖看着身子骨還好,但到底年紀大了,哪天坐在那裡,或者睡着覺,人就沒了,你一天不定下來,我這一天心就不安,所以你也別嫌我催着你。”
他在那香菸繚繞中,看向窗外,暮色蒼茫中,隱隱有殘損破舊的古老牆體掩映在那荒蕪蒼敗之中。
山色江聲共寂寥,十三陵樹晚蕭蕭,南面天下的帝王無論生前如何俯瞰天下,有朝一日,也只能無聲地躺在那殘敗的牆體之下,放羊的倌兒在那帝王墓旁撒泡尿,誰又能說得着什麼。
他長長地嘆了一聲:“我的挽挽哪,你也看到了,這就是人性的貪和惡。我將我這一生所學全都傳授給了你,留你在這世上孤苦伶仃,我怎麼能放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