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 天地一片翠綠,田間水漾漾的一片,勞作的人高高的挽了褲管,泥巴濺在小腿上,星星點點。
公路上一輛大卡車奔跑着,後邊跟了一輛中巴。
中巴車上滿滿都是人,嘁嘁喳喳的說着話。
左亞輝帶着楊寧馨靠窗戶坐着, 眼睛看着路邊迅速朝後倒退的樹木,心事重重。
兩年前, 她和一羣知識青年坐着中巴車下鄉, 車頭上還掛着大紅花,很有當年“一人蔘軍全家光榮”的感覺,他們的身上也斜着掛了一朵紅花,送到公社的時候,看到外邊的田地一片荒蕪的樣子, 很多人都悄悄的把那朵紅花給取了下來, 報名時的雄心壯志被鄉村的貧瘠打敗, 大家都心裡打起了小九九。
不可能一輩子呆在農村,總歸要回去的, 至於怎麼回去,可就得看自己的手段。
她成功回了縣城,可還有不知道多少個像她這樣的知識青年依舊在鄉村,或許此時他們正在路邊的田間裡彎腰勞動,汗水一滴滴落在泥土裡。
她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過去的那段時光簡直就是噩夢,每天累得精疲力盡,就像一條即將死去的狗,掙扎着回到屋子,躺在牀上的那一刻,纔是最放鬆的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帶領着大家喊口號的宣傳委員,她只是一個軟弱無力的城市女孩,面對着鄉村的艱苦,她已經快要崩潰。
“左姐姐,快要到我們家了哪。”
楊寧馨很開心的指着窗戶外邊:“這兒差不多到旺興了。”
她記得那條路,楊樹生和廖小梅坐着高連生的拖拉機把她從油梓組抱出來的時候,就是從這岔路口出來的,路邊有個很小很小的土地廟,那簡直就是地標。
左亞輝無精打采的看了一眼:“可不是,快到湖灣大隊了。”
他們宣傳大隊下鄉巡演,每個大隊演一場,每天基本是三場,差不多要二十來天才能演完,好在大家精神還挺好,在縣城裡呆久了,偶爾下鄉轉轉也不錯。因爲是縣委派下來的送戲下鄉,所以各個公社的伙食都很不錯,招待也熱情,村民們見了他們過來,一個個親切得就像見了遠方的親人一樣。
大塘公社是離X縣最近的一個公社,所以巡演安排在最後一站,七個大隊演兩天,一天三場一天四場。今天先去大塘公社支部,在那裡和支部書記接頭以後,就看公社的安排情況到各大隊去巡演。
“左姐姐,今天我不跟你們回縣城啦,剛剛好到家住着。”楊寧馨向左亞輝撒嬌:“我們家就在這裡,到了縣城還得我爸爸送我回湖泉村。”
“那怎麼行?要統一行動,明天還要最後一天呢。”左亞輝一口回絕:“小六,現在你是宣傳大隊的人,行動要聽指揮。”
“左姐姐,明天我們還是到大塘公社來巡演啊,不管去哪個大隊,都跟我們家挺近的。”
左亞輝看了看她:“到時候再說,看看公社是怎麼安排的。”
到了公社,先開了個短會,公社的支部書記對宣傳大隊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左亞輝代表宣傳大隊答謝,最後公社把路線分佈圖拿了出來。
今天演四場,明天演三場。
今天最後一場是以旺興村結束,而明天的第一場則是從湖灣大隊開始。
“左姐姐,你看,你看!”
楊寧馨很得意,明天第一場是湖灣大隊,她當然可以不用跟着宣傳大隊回城啦。
左亞輝笑着颳了下她的鼻子:“這倒也如了你的願。”
各個大隊早就得了通知縣城要送戲下鄉,難得出去看戲的村民們都很激動,各隊也暫時放假半天——演一場花一個多小時,大家路上來回的功夫也差不多要大半個小時,放半天假也就夠了。
觀衆熱情,這戲劇也演得精彩,不知不覺一天又過去了。
在旺興演的這一場,王月芽和廖小梅趕了過來,自家小六在上頭演戲,得來捧捧場才行。地坪裡到處都是人,婆媳兩個好不容易纔找了一個地方坐着,擡頭看着楊寧馨在舞臺上蹦蹦跳跳,樂得合不攏嘴:“我們家小六可真會演戲。”
旁邊的人聽了有些不相信:“你們家誰在臺上演戲?”
王月芽挺開心的指着楊寧馨:“我孫女兒,可機靈了,才三歲,就被縣裡宣傳大隊選中了,這都在外邊演了快一個月了哪。”
“真的?”旁邊那老婆子眯着眼睛看了看:“你真是好福氣,孫女兒長得可水靈了。”
“誰說不是哩。”王月芽笑得一雙眼睛都眯縫了起來:“我們村找不出第二個像我孫女這麼聰明水靈的來。”
那個老婆子瞅着王月芽看了看,又看了看她身邊的廖小梅:“你也是旺興的?我咋沒怎麼看到過你?”
王月芽搖了搖頭:“我這是和媳婦來接我們家小六回家哩,明天第一場是在我們湖灣演,心裡頭琢磨着她跑來跑去怪累的,不如到家裡住着比較好。”
“那是,哪裡都比不上家裡。”那老婆子附和了一句:“你們是湖灣哪個隊的?”
“湖泉村,跟你們旺興大隊沒多遠咧。”王月芽跟旁邊的老婆子嘮起了嗑,而廖小梅聽到旺興大隊四個字,心裡頭卻有些不舒服,今天婆婆喊她過來接楊寧馨的時候她還想了好半天——自從抱了小六回來,她一點也不想朝旺興村那個方向走了。
只不過她也不能放着讓婆婆一個人過旺興這邊來,王月芽開了口,她當然要陪着過來,婆婆可是來接小六的,咋能讓她一個人走呢?
她安安靜靜的坐在王月芽身邊,耳朵裡聽着婆婆和旁邊那個人閒聊,一顆心卻總是有些上上下下不踏實,她朝周圍看了一眼,到處都是人,沒有熟悉的臉孔。
閉上眼睛,她努力回憶起兩年之前那一天,也是陽光燦爛,她和楊樹生開開心心的搭了高連生的拖拉機到旺興村這邊來接娃兒,姨婆已經和她說好了,那家人姓唐,住在油梓組,戶主叫唐振林。
到了地方沒見着戶主,託人把戶主婆娘找了回來,見着他們過來,那老婆子就一臉的笑,只說早就盼着他們過來了:“我們家裡窮,實在是養不起這多出來的一張嘴,心裡頭想着送了給想要娃兒的去養也是結個善緣。”
老婆子挺會說話,不會說話的楊樹生和廖小梅甚至都不用開口。
那個老婆子長啥樣?廖小梅腦袋裡忽然一片空白,什麼都記不起。
就連她的高矮胖瘦都沒了記憶,只知道應該是五十多歲,頭髮已經摻雜着銀絲。
她緊緊的抓住了自己衣裳一角,忽然呼吸有些急迫,有一種說不出的危機感將她包圍,好像身後有無數雙眼睛正在偷窺着她。
身邊的聊天似乎沒有停歇的意思,那些話落到耳朵裡,一陣嗡嗡作響,完全聽不清她們究竟在說什麼,廖小梅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極力想讓自己鎮靜下來,然而這似乎並沒有什麼用,一陣又一陣的慌亂涌上心頭,讓她簡直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
這難熬的感覺讓廖小梅有些坐立不安。
“媽,我去舞臺那邊看看。”
王月芽抓住了廖小梅的手:“咋一個人哩?我跟你一塊兒去。”
她衝那個老婆子點了點頭,跟着王月芽朝舞臺那邊走了過去。
楊寧馨剛剛好第二次出場完畢,從後邊跑下了舞臺,呆在一側看着臺上戲劇的進度,忽然見到奶奶和媽媽,很是歡喜:“奶奶,媽媽,你們怎麼來了?”
“接你回家啊!”王月芽一把抱住了楊寧馨:“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回來?”
楊寧馨摟着王月芽的脖子,在她臉頰旁親了一口:“奶奶,我嘴巴上搽了口紅,給你的臉色蓋個章!”
王月芽樂呵呵的:“好啊,小六給奶奶蓋上章看看。”
祖孫兩人說笑了幾句,王月芽把楊寧馨放了下來,廖小梅拉住了楊寧馨的手,拉得緊緊。
楊寧馨有些奇怪,廖小梅好像全身在打顫,她的手都有些搖晃。
“媽媽,怎麼了?”她擡起頭看了看廖小梅,就見她臉色發白,額頭冒汗。
“沒怎麼。”廖小梅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然而沒有用,她覺得自己的牙齒似乎都搖搖戰戰起來:“小六,你還要上場嗎?要是不用上去了,跟奶奶媽媽回去。”
“還要上去一次呢。”楊寧馨一雙手握緊了廖小梅的,努力想讓她鎮定下來:“不用着急,等着結束咱們再走。”
她最後一次出場,就是整部戲劇要結束的時候,還不如等着散場了再走。
廖小梅魂不守舍的應了一聲,眼睛茫然的朝觀衆看了過去,黑壓壓的一片,腦袋挨着腦袋,她一張臉孔都看不清楚。
她站在那裡,望着楊寧馨像一隻快樂的小鳥,步子輕盈的朝舞臺上跑了過去,心一陣又一陣的發緊。
捏緊了拳頭站在那裡,廖小梅挺直了脊背,旺興村,她來了就來了,怕什麼。
爲母則剛,誰也不能把小六從她身邊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