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夜晚,羣星璀璨。
皇宮裡數萬燈籠高掛,照的整座本就華麗的宮殿,更加輝煌。
欽天監上,忙碌一整晚的老正監正跳下中央臺階,今日的滿天星辰,如一顆顆鑽石掛在天邊,點綴黑夜,煞是好看。
欽天監的頂樓除去衆多煩瑣複雜的觀象儀器,還用作藏書納簡,三面書牆高達數丈,以至於需要多架專門用來拿書的梯子。
此時已是深夜,只有一名老人與書童呆在這裡,老人因爲讀書過多,以至於看壞了眼睛,腋下夾着一本古書,蹣跚着走出內室,來到鑿開一牆凸出向外的摘星路上,這條路突兀橫出閣樓長達六丈,由九九八十一大塊漢白玉鑲嵌而成,晶瑩剔透。
行走在路上,低頭看去,膽小的肯定要兩腿顫抖。站在這裡,可飽覽皇宮全景,屬於逾規違制,因此在本朝任何一份輿圖方誌文獻上,都不見通天台的記錄,老人走到玉石道路盡頭,仰頭望去,小書童趕緊跑來給監正大人披上一件外衣,長得脣紅齒白靈氣四溢的書童倒也不懼高,在一旁坐下,雙腳懸空晃盪,陪着老人一起看向浩瀚星空,託着腮幫怔怔出神。
小書童望着天上的星星,輕聲問道:“監正爺爺,你說吳晨今晚會來嗎?”
老監正瞄了一眼小書童,平淡回答:“怎麼,你跟他很熟悉?”
小書童搖搖頭,露出一絲與年齡匹配的笑容,隨淡笑道:“宮裡人都說,吳晨死了夫人,是跟欽天監有關。既然跟欽天監有關,那監正爺爺又怎麼會跟吳晨是好朋友?”
老監正哈哈一笑,撫着白鬚輕聲道:“只是朋友,但還沒到好朋友的地步。”
老監正說完,坐在樓閣上,又嘆了一口氣。
回想起十幾年前,吳晨之子出生之時的天地異象,就算是在京城都能清清楚楚的感覺得到。那等磅礴的大氣如巨蟒昇天,欽天監樓閣更是搖搖欲墜,七星移位。不用多想,老監正也知道這位大氣運之子是誰,妄想用一人之力將此事壓下。可惜的是,他才高估自己的才能,也太低估能從戰場上一路殺上皇帝位的玄大當家。
彷彿大家都心照不宣似的,就在老監正慶幸這件事要慢慢淡去的時候,涼州突然傳來吳晨喪妻的噩耗。
這讓當時馬上準備告老還鄉的老監正給嚇得臉色蒼白,昏死過去,等再次醒來時候已經是一週過後,但就算是醒來還是魂不守舍,直到那時候才意識,自己是落入皇家的圈套裡。
他十分的懊悔,連連寫下不下十封的書信,頂着被玄大當家發現的風險,也要快馬飛書給吳晨。
吳晨的回信,他一直都沒收到,不知過了多少個春去秋來,老監正都是魂不守舍的坐在欽天監上,一直到身旁的這個小書童的出現,以及吳晨終於是寫了一封只有六個字的回信。
老監正嘆了口氣,沉重道:“老夫真的盡力了啊。”
話音還沒落下,門外就傳來腳步聲以及敲門聲。
小書童興奮的啊一聲,風風火火的跑去開門,一臉富家翁的中年男子從外走來,笑嘻嘻的沒正經模樣。小書童站在原地,仰望着這個還算高大的華服中年人,眨眨眼,肉眼可見的失望。
這樣的吳晨,哪裡會與別人口中的殺人魔王掛鉤的屠夫相提並論。
小書童學着老監正的模樣,幽幽一嘆。
終究還是在外人口中誇大其詞了呀。
吳晨不明所以,倒也不在意,哈哈一笑,徑直走向老監正,一屁股坐下,拎了拎手中的酒壺,笑道:“今夜啊,不醉不歸。”
老監正看着他這副不管多大年紀都依然沒心沒肺的模樣,無奈結果酒壺,緩緩問道:“不是說這些年不喝酒,改喝茶了?”
吳晨白了眼前這個老東西一眼,“唉,今日不是高興嘛,喝一點不礙事。”
老監正倒也沒說什麼,將酒壺封口撕開,兩人對碰一下,豪飲一口。別看老監正已然兩鬢髮白,花甲之年,衰老姿態。但是要說喝起酒來,毫不含糊,一大口酒水入肚,只是面色紅潤一些,絲毫不輸給吳晨。
酒喝到一半,兩人的話匣子也就打開了。
老監正盤腿坐在閣樓上,混老的雙眸已經分不清眼前是月亮還是羣星,問道:“陛下近日沒有派人跟蹤你?”
吳晨不解反問道:“怎會問這個問題。”
老監正平淡回答:“只是有些好奇,這些日子你鬧出的事情可不算少。”
吳晨聳了聳肩膀,無所謂道:“還是留了一些人,不過與剛到京城相比,倒也是收斂一些。我呢也就懶得去與他們計較,都是孩子,只要不妨礙我,都不礙事。”
老監正想了想,點頭道:“說的也是。”
吳晨終於還是留意了開門的小孩童,不轉頭,輕描淡寫道:“那個孩子,就是你之前說的那個吧。”
老監正嗯一聲,喝了口酒,語氣終於是有些感情:“這個孩子不一般,你若是日後真到了魚死網破時候,答應我留這孩子一條性命,就算是賣我一個面子。”
吳晨眯起眸子,冷笑一聲道:“麒麟子。”
老監正如雷大驚。
吳晨伸出一手,摁在蠢蠢欲動的老人肩上,拍了拍,毫不在意道:“無妨。”
老監正還是大氣不敢出一聲。
小書童坐在裡頭,不知道兩人在聊些什麼,純真明亮的雙眸,只是仰起,看着天上璀璨的繁星,愣愣出神。
吳晨喝了口酒,認真道:“京城的事情,我曉得的。你幫吳家續了十年,真等到了那天,無論成敗如何,我都會放過這個孩子十年。十年之後,就看憂兒是留還是殺,到了時候,你我都是黃泉路上的人,誰也就別嫌棄誰了。”
老監正想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頭。
“好,就十年。”
……
涼州蜀州。
吳憂思來想去,還是準備去找黑衣男子探探底子,畢竟劍袍姑娘只是一個人,就算境界在高,也撼動不了江湖一線實力的根基。當年江湖百花齊放,大宗師數十位之多,不好使多半死在大玄數萬鐵騎之下?
個人的實力終究有限,對於大玄來說,蜉蝣撼樹罷了。
任重而道遠啊。
吳憂苦笑搖頭走出庭院,路過鏢局正門口,還是如往常一般的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只是輕微一笑,隨後朝黑衣男子所在的藥房走去。
待到藥房門前,見庭院內大門敞開,已然是有人先來過了。
不用多想,吳憂心裡對此人已經是心知肚明,徑直走入藥房裡,連敲門都懶的敲,直接將裡屋的大門打開。
裡面的情形如他意料之中。
道家姑娘正坐在黑衣男子牀前,好似在聊天模樣。
見到年輕白衣突然的闖入,道家姑娘明顯一愣。
黑衣男子臉上並沒閃過什麼吃驚神色,而是平靜道:“吳少爺所來何事。”
年輕白衣臉上依舊掛着笑容,平淡道:“問話。”
道家姑娘終於回過神,望着吳家少爺小聲問道:“吳少爺,是找他還是找我?”
年輕白衣和黑衣男子明顯都是一呆。
黑衣男子小聲嘀咕一聲傻子。
年輕白衣搖頭苦笑指了指躺在牀上的黑衣年輕人。
道家姑娘臉頰一紅,此刻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失落,只是哦一聲,挪了挪位置,給吳憂騰出空間來。
道家姑娘看了看吳家少爺,再瞧了瞧黑衣男子,似乎感到其中微妙氣氛,在從中艱難抉擇,一雙秋水眸子卻是下意識在年輕白衣手上的烤雞打轉。
吳家少爺不想讓這個心思單純的道家姑娘爲難,先二話不說把烤雞交到道家姑娘手上,隨後轉身坐在黑衣男子跟前,輕聲道:“劍玲瓏要帶你去聖山,無論如何,保證她性命。”
黑衣男子一手支着臉,意味深長一笑道:“如此大的忙,吳少爺就用一隻燒雞打發了,這個買賣,太虧了。”
年輕白衣也不着急,只是坐在道家姑娘旁邊,輕聲道:“那你要什麼條件,儘管開便是。”
黑衣男子聽後先是一呆愣,腦海中盤算數十種吳憂能與他的博弈,可恰恰就忘了一種。
要是這個劍袍姑娘在吳家少爺心中的分量足夠重,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如此費力的討一點小便宜?
黑衣男子不知不覺看向一旁對燒雞狼吞虎嚥的道家姑娘,不覺柔和一笑道:“我要一萬兩黃金,必須一次性給清。”
吳憂眯了眯眼,陰沉道:“這可不便宜。”
黑衣男子點頭道:“就這個價,還嘴一次,就不接了。”
吳憂淡淡一笑,眸子卻是冰冷異常:“你信不信只要我飛鴿一封,你聖上不出三月就會徹底在江湖上除名。”
黑衣男子不慌不忙的點頭,玩味道:“吳家的實力整個涼州有何人敢懷疑?當然,若是吳少爺有此等破釜沉舟氣勢,能對京城那位的意思不管不夠,想來今晚就不回來我這裡了。”
吳憂面部表情調侃一句:“你很聰明。”
黑衣男子擺擺手道:“一般一般。”
吳憂冷笑一聲:“別忘了,越是聰明的人,越死的快。”
黑衣男子哈哈一笑,同情道:“吳少爺可認爲自己是短命的了?”
年輕白衣沒有回話,只是在道家姑娘耳畔不知說了什麼,隨後就她兩眼放光,連連點頭。
黑衣男子坐不住了,剛想起身,卻忘了傷病,撕心裂肺的疼痛還是讓他老實本分的躺在牀上,見到眼前兩個人親密的動作,只得將牙齒咬碎往下嚥。
看來一萬兩黃金還是要的太少了,早知如此,剛剛應該就叫五萬兩!
年輕白衣交代完事情後,就起身,留給黑衣男子一個耐人詢問的表情。
屋子裡頭,黑衣男子看着雙手滿嘴都是油膩的道家姑娘,提醒道:“小心點吃,也不顧及姑娘家家的面子,還有,這燒雞就這麼好吃?”
道家姑娘撕咬着燒雞的雞腿,豁達道:“我也不好看,吳家少爺看不上。”
黑衣男子急了,道:“誰說的?!”
道家姑娘沒理會這從半道上跑出來的傢伙,嘿嘿道:“吳家少爺身邊呆的可都是一等一的大家之後,連玄家公主都想方設法的將他留在身邊,我這樣的山村道姑,他怎麼會看得上?”
黑衣男子聽後忍不住一笑,打趣問道:“你就不怕老道長聽見你這麼有損自家道觀氣勢的話生氣?”
道家姑娘一本正經道:“當然不怕啦,你是不知道我爹,別的道觀都欺負到他頭上了,還是樂呵呵的說不礙事,最後我娘都看不下去,一個勁的讓我爹去找個說法,結果呢,一直拖到現在還不聲不響的。”
什麼都清楚的黑衣男子默然不語。
道家姑娘歪頭問道:“你討厭吳家少爺?”
黑衣男子搖頭道:“你要是喜歡,我就不喜歡。”
道家姑娘白了他一眼,看着手中的燒雞,小心翼翼道:“你別打燒雞的主意了,你還傷着,吃這個不好。”
黑衣男子看着道家姑娘很是護着燒雞模樣,他也不惱,只是老氣橫秋嘆息一聲。
道家姑娘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剛剛說的一萬兩黃金真的假的?”
黑衣男子笑道:“剛剛吳少爺在場你怎麼不問這個問題?”
道家姑娘吃了口燒雞肉,輕聲道:“我嘴笨,你們呢,又是話裡有話的,不仔細琢磨半天都聽不出來。所以啊,還是不插嘴的好,要是壞了誰的好事,到時候統統算到我頭上。我只是個小道觀之女,聖山得罪不起,吳家更是龐然大物,爲了幾句口舌賠了我爹的老本,不值當。”
黑衣男子聽後又是一笑,恐怕當今江湖也只有能把與龍虎武當齊名的白雲道觀當成一個三九六的勢力吧。
黑衣男子無奈一嘆。
書上曾經記載,白雲道觀鼎盛時候,弟子八千餘多,十八道亭裡更是出了不少在道家有名的仙長,最爲厲害的,幾乎能摸到大長生的仙道門檻,是那個時候當之無愧的道家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