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越老,越不能做矯情事情。
馬卿文以前曾不屑此言,認爲只要守住本心,至死方是少年,直到見識吳晨認真承諾樣子,這才意識到,古人之語並不全無道理。
讀萬卷書的翰林學士此刻着實是體會其中滋味道理,並沒心生感動欣慰,反而胃裡翻滾,一陣噁心,捂着嘴加快腳步,獨自向前走去。
鎮涼王不明所以,愣在原地,片刻後瞧馬卿文越走越快,並沒打算等自己意思,這才邁開腿,大步流星追在其身後。
兩人行至一處小庭院,正遇府中下人在此打點燈火,馬卿文大喜過望,隨即趕忙吩咐其端來一壺清茶,潤潤腸胃,緩解腹部噁心痛苦。
吳晨笑而不語,跟他其身後進入庭院,坐在燈火通明的院落裡,待馬卿文一杯清茶入喉,這才陰陽怪氣笑道:“怎麼,晚上吃撐了?”
馬卿文瞥了一眼鎮涼王,冷聲道:“撒泡尿照照現在的自己,着實是噁心了些。”
吳晨全然不在意,樂呵呵道:“長得是不差的,不然夫人也不會看上我,更不會給我生出這麼一對兒女。”
“那是人家姑娘心思單純,三言兩語就被你騙了心房,你可不要得了便宜就賣乖。”馬卿文哼哼憤然道。
鎮涼王聞言心生感慨,腦中忽然閃過與自己夫人相識相知相伴場景,自嘲一笑道:“不是我話術厲害。還記得她當時多麼風光,胭脂天榜天下第二,無數武夫追求,可她眼神着實不好些,偏偏選中了我。”
馬卿文一愣,冷着張臉哼道:“你也別這麼講,當時胭脂榜一下來,風光是風光不錯,可你也是爲她在帝城擺上一場擂臺場,還記得帝城那日可是熱鬧,幾萬武夫涌入城內,鑼鼓喧天,更有當時齊邊心比天高的劍修,斷言三劍敗你,結果卻被你一劍差點要了褲襠下香火命,引來無數嬉笑聲。”
時過中年的兩人啊,一旦回憶過往,話匣子也就止不住了。
吳晨臉色緩和些,笑道:“是啊,記得那一時也有人叫囂我天高不知地厚,現在念起,也不知那些老傢伙身在何處,墳又埋在那,要是哪天碰見,不往上撒兩泡尿,都不解氣。”
馬卿文苦笑不得,直搖頭道:“你啊,真是到老都是一個脾氣。”
“難不成像他們一樣,人前人後兩副模樣,夾着尾巴做人,不覺憋屈?”鎮涼王冷冷一笑,轉眸看向別處,庭院裡有一處綠植上迎春花開的正盛,惹得吳晨一陣失神。
還記得她最喜歡迎春花,說寓意很好。
迎春迎春,多麼好聽的名字啊。
有那麼一天,她捧着他的臉,笑盈盈說,願你的開心,不止春天。
鎮涼王深吸一口氣,又吐出。
鎮涼王坐在椅子上,雙眸滿是春花,好像她就在自己身旁一樣,不知過了多久,晚風撫白髮,他回過神,對桌面半杯涼茶,自言自語道:“有時離別的最後一話,便是永恆。我記得那時迎春花香,便算真正對得起她?對得起那段時光?”
吳晨又搖頭淡然自問自答道:“不曾,還是有愧。”
馬卿文坐在一旁,沉默不語,越老的人越聽不得傷悲,幽幽一嘆道:“所以你得對得起他啊,吳老哥,吳憂還指望你呢。”
吳晨破愁爲笑道:“他那個小狐狸,哪裡還要我爲他護道?”
馬學士陪同一笑,輕快說:“這樣一算,吳憂應該是要到旱天城了。旱天城的守將韓不爲可是一位忠烈將軍,在職期間,兢兢業業的,對涼州的感情不同別家官人,想來吳憂這一關會過得悠閒一些。”
“韓不爲我不曾打交道,但吳家在旱天也有基業,聽人說起韓不爲可是個笑裡藏刀的人,表面功夫做的是一等一的妙。只怕他是個披着羊皮的狼,趁你不備,咬你一口肉。”吳晨皺起雙眉,若是旱天城是位文官鎮守,不過是出言諷刺,對於被潑了十年髒水的吳憂,不疼不癢的,眼下若是武夫講起文來,那就不單單是抽骨撥經之痛那麼簡單了。
馬卿文遲疑一下,握起杯裡還留有餘溫的半杯茶,一飲而盡道:“照你這話,涼州之地,吳憂想活都難?”
吳晨對此倒是不太在意,擺擺手道:“走江湖哪有不挨刀的道理,身上添些傷痕,也就自然長點教訓。現在被人砍了是疼,哪天被人斬掉腦袋,你還疼嗎?”
馬卿文心中一悸,隨後搖頭澀笑道:“這樣看來,你讀的書可比我多得多啊,說話水平甚高。”
吳晨哈哈大笑道:“三千書卷可道不出人的心思,那句話怎麼說來這……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呂青衣那麼厲害文人,不照樣走江湖。”
馬卿文沉默不語。
吳晨自顧自樂呵道:“這些日子還好,前段時間,呂青衣在江湖風頭正盛,大夥都在傳,百年出一呂青衣,我原以爲是託大,現在觀來,的確如此。”
馬學士聞言冷哼一聲,不再理睬吳晨。
呂青衣是江湖武夫心魔。又何嘗不是天下文人恐懼對象?
多少學子夜以繼日苦讀詩書,就望有朝一日登上皇家廟堂,一改前命,爲後世開太平。
吳晨笑了笑,起身拍拍馬卿文的肩膀,平淡道:“我兒子在外頭刀尖舔血,提着腦袋過日子,我都還沒來得及傷感擔心,你就這樣哭喪着臉,是不是矯情,我是不是也該吐一地?”
馬卿文甩開吳晨的手,咬着牙,冷不丁冒出一句粗話:“去你孃的!”
吳晨笑道:“對嘍,就是這個味才熟悉。”
京城的晚風吹不到涼州,涼州夜晚的月,縱然隔着千山萬水,依舊能照亮皇都的夜。
斷指山下現在可是熱鬧,數百劍修將數百鐵甲包圍,手中火把高舉,就連萬里上的晚星都低垂。
年輕白衣緩步從山道下走去,面對數百鐵甲,從容不迫。
周圍的劍修們臉色各異,聽到吳家少爺四字,就算是心中已然知曉答案的也忍不住身體一顫。
吳家在江湖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僅是家大業大,還是皇親國戚,這等身份,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廟堂,大家都要恭敬三分。
現在韓不爲帶數百黑甲前來斷指山下,是爲殺人還是迎接。
大家心中答案不一。
火把燃燒聲,吳家少爺腳步聲和周圍數人心跳聲,三聲合一。
大家屏息凝神,黑甲們更是手握腰間刀柄,隨時準備拔刀。
身在人羣最前方的韓不爲微笑朝負手悠閒下山年輕人看去,並沒有因其不回自己話語而不快,反而笑容更加幾分,嚷道:“吳少爺,今日可有雅興,與我草廬一敘?”
年輕白衣在半路停下腳步,看向這身披鎧甲的中年人,笑道:“將軍可是要賣我幾斤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