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一劍將一隻斷了腿的黑精靈刺死,瑪格麗特疲憊地甩了甩劍刃上的鮮血。
此刻,她已連續鏖戰一天一夜。
從打昨夜,她掌管的防區遭遇攻擊,到這二個夜晚,中間她幾乎沒有休息,不是在戰鬥,便是在整頓防線,指揮救援,這樣的高強度消耗,令她的體力和精神都損耗不小。
然而,瑪格麗特卻只是吸了口氣,便再度折身撲向城牆。
她不想停下,因爲她知曉,或許今夜便是她生命的最後終結。
“死後有的是時間長眠。”
當麾下勸她休息的時候,她總是這樣說。
只不過,當她撲到城牆前,卻意外發現,四周已看不到敵人。
“咦?”
瑪格麗特恍惚間有些怔神,連續殺戮令她的腦筋有些不靈光,不大明白眼前的情況。
直到從不知何處傳來“嗚嗚”的木笛聲,她才目露恍然。
這聲音是軍隊的整修號令。
意味着,全軍原地休息。
“敵人撤退了?”
瑪格麗特扶着染紅了的牆頭,詫異不已。
她極目遠望,發現城牆下,黑精靈們正如潮水般退去,頂着零星的箭矢,消失在了密林中。
不。
不是消失,它們只是跑到了弓箭射程外休息。
“大人,它們暫時撤退了。”
一個手下跑來,說。
“吩咐下去,全員休息!抓緊時間,它們或許很快就會再來!”
“是!”
類似的事情在以往的戰鬥經歷中並不缺乏,黑精靈並不是不知疲憊的生物,它們只是屈從於某種對血液和殺戮的渴望才孜孜不倦地撲擊過來,可是它們一樣會疲憊。
敵人的退去只是暫時的,休整是爲了更好地攻擊。
這個道理瑪格麗特心中清楚。
但她依舊不由鬆了口氣。
那根繃了一天一夜的神經驟然鬆緩下來,疲憊便瞬間淹沒了她,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淤血,瑪格麗特倚靠着黝黑的青石坐下,石頭染血,顯得溼漉漉的,這讓她很不舒服。
“大人,喝口水吧。”
一個精靈士兵走來,遞給她一個水袋。
瑪格麗特摸了摸自己的腰間,發現水袋早已在戰鬥中被戳破了,她點了點頭,接過來,擰開,大口吞嚥,冰涼的水劃過喉管,刺激了空蕩蕩的胃,她瞬間打了個哆嗦,卻莫名不覺得飢餓,只是噁心反胃。
瑪格麗特環顧四望,此刻,城牆上依然是一片慘淡。
一整個白天的戰鬥,精靈們牢牢守住了防線,卻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此刻,在染血的城頭上,疲憊的士兵們紛紛將同伴的屍體拖起來,臨時塞到城樓裡存放,至於敵人的,一概直接拋下,綿長的城牆如同一條血線,硝煙陣陣,血腥氣瀰漫。
士兵們都疲憊至極,受傷的並排躺着,等待爲數不多的懂得治療魔法的精靈前來醫治。
不過,醫療資源總是緊缺的,好在大家似乎並不很在意。
畢竟,如果不出意外,今夜之後,大家都會死,那早走一步,或許也並不壞。
“大人,洛嘉元帥召集議事。”
有士兵跑來,對瑪格麗特說。
“我知道了,你暫代我守城。”後者迴應。
“是。”
託着疲憊的,甚至有些麻木的身軀站起來,瑪格麗特隨手扯過來一片闊大樹葉,擦了擦盔甲上的肉塊和污血,想了想,又慎重地將水袋裡最後的水倒在掌心,洗了把臉。
雖然這種行爲看起來似乎有些矯情。
但是……
就算看起來再怎麼男性化,她也還是個女孩。
女孩子總是愛美的。
如果沒有這場戰爭,在這個時節,她大概會穿上木蘿棉編織的裙子和艾露一起去參加拜月祭——那是王庭每年都會舉辦的盛大節日之一,就在雙月最明媚的夜晚,在各個城市、鄉村中心的廣場上,點燃花燭,篝火,由當地年長的長者帶領對神靈進行祭祀。
爲典禮準備的舞蹈需要提前一個月排練,艾露每次都能入選,她在跳舞這塊似乎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每次都能成爲典禮上最引人注目的焦點之一,相對應的,瑪格麗特就糟糕很多,她的天賦似乎全部點在了箭術上,哦,還有格鬥……總之,都是些很不“淑女”的方面。
這一度令她異常沮喪。
在和平年代,這些五大三粗的玩意又有誰會喜歡?
再後來,艾露順理成章地進入了城裡祭祀殿開辦的學堂,向着成爲一名祭祀神官而努力,而瑪格麗特則機緣巧合被選入了王都青訓隊,以一名“體育特長生”的身份朝着“箭術大師”奮鬥。
再然後……
“咳咳。”
瑪格麗特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她摸了摸胸前盔甲上的一個破洞,傷口已經被她用魔法力量封堵住了,起初看起來問題不大,但現在看來,似乎傷到了肺葉。
搖搖頭,她甩幹了臉上了水珠。
簡單地梳攏了下頭髮。
她邁步沿着城牆向臨時議事城樓走去。
此刻,天色已經暗沉下來,夕陽的餘暉消散,西天邊只有一縷蒼白的慘淡色彩,雙月橫空,繁星璀璨,城牆如同黑暗中的一條單薄剪影,風很大,瑪格麗特的衣袍獵獵作響。
她一路行走,兩側所見的,都是受傷的,正在休整的戰士。
年長些的都在默不作聲閉目休息,而那些明顯稚嫩的年輕士兵則茫然地凝望雙月,看到她走近,會下意識看過來,不知爲何,瑪格麗特總覺得那目光無比沉重,壓的她喘不過氣。
快步趕到了議事城樓,這裡的人已經來了不少。
看到她過來,一個精靈說:“人都到齊了。”
瑪格麗特數了數,發現有兩個熟悉的面孔並未在場,這意味着他們已然犧牲。
“安靜一下。”
洛嘉元帥開口,他拿着一張紙,那似乎是傷亡統計名單。
“既然人齊了,我宣佈一下最新的佈防任務,敵人暫時撤退,預計能給我們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不過接下來,等待我們的便不再是白天那樣簡單的攻擊了。”
頓了頓,洛嘉說:“是更兇猛數十倍的攻擊。”
“這是空中偵察精靈最新的消息,因爲克魯姆已經是最後一座城市,所以,敵人們幾乎全員出動,我們也將迎來數百倍於我們的壓力,物資統計方面消耗嚴重,我……”
議事大營中,落針可聞。
只有洛嘉平靜無波的聲音在迴盪,他每說出一個字,都宛如一柄大錘砸在衆人心頭。
情況很糟糕。
無論是傷亡數量、物資消耗、敵人數量都令人絕望。
然而,這些無比令人絕望的消息卻被洛嘉用一種平靜到恐怖的聲音敘述了出來。
這位精靈元帥就彷彿是一臺打字機,咔噠咔噠向外用恆定的速度傾吐信息,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這就是元帥。”
瑪格麗特想。
或許是洛嘉的聲音太平穩,以至於當其敘述完畢,所有在場的軍官意外地發現自己竟然並未感覺恐懼。
明明情況已經糟糕到無可救藥,偏生卻並不緊張。
“或許……是因爲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了吧。”他們想。
洛嘉放下文件。
環視衆人,說:“情況就是這樣,相信你們也能判斷出,憑藉我們的力量,絕對守不住克魯姆。”
戰鬥神官忽然問:“神靈……沒有迴應麼?”
衆人聞聲,紛紛扭頭,看向站在議事大廳角落裡的少女。
艾露整個人失魂落魄一樣呆立在那,面對這些目光,毫無反應。
看到她這模樣,答案顯然無需再說。
“還記得我對你們說過的麼?我們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洛嘉平靜說道,“我們享有悠長的壽命,統領這片大地千百年,或許,我們本也不該貪圖太多,一切都有終局,而今夜,則正是你我的最後一個夜晚,也是……族羣的最後一夜。”
頓了頓,洛嘉起身,忽然深深一躬,說:“按照舊曆,今夜是拜月祭,在這樣一個節日宣佈這個消息,我很抱歉。”
衆將紛紛束手行禮,面露惶恐:“元帥您……”
洛嘉起身,揮手打斷他們的話,用不容置疑的聲音說:“如果你們還有什麼話,趁着這簡短的安寧,去和你們的家人說罷,傳我命令,各哨所偵查位,天空偵查精靈,全部撤回,他們辛苦了太久,如今已經不需要再警戒,給他們放個假,回去休息吧。”
“這……那防線……”
“接下來,防線我來守。”洛嘉伸手,拔出大劍,這一刻,他全身魔力轟然散開,一股強大氣勢籠罩大廳,飄搖如狂風驟雨。
……
……
夜風很大。
吹散了漫天的烏雲。
因爲地球碎片衆多的緣故,環繞着精靈文明的星球,除了兩輪月亮,還有無數散碎的閃亮星辰,在澄澈的夜空中,顯得頗爲美麗。
程林坐在窗口,他發現這裡的視角意外的很好。
祭祀殿本就在空曠處,在高處,如果用來居住,會顯得偏僻顧冷,但若是用來看星星,便很合適。
那張黑褐色的實木座椅被他搬到了窗口邊。
這樣的話,他可以坐在椅子上。
將雙腿搭在窗沿上。
兩輪月光潑灑過來。
從窗口照進,灑落在他身上,臉上。
爲了在推演中儘可能少的暴露身份,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沒有商標的黑色外套。
如今,他將外套脫了下來,蓋在了身上。
吹着風,迎着星光。
看起來很是悠閒和懶散。
可若是有感知極強的人在這裡,便會發現,這片區域精神力量活躍異常。
數道由精神力構建的絲線彷彿連通着星光,看不到盡頭,被“銀月手杖”加持放大過的觸角將千里方圓內的景物盡皆投射在程林腦海。
在他的視野中,世界宛如一個二維的平面,無數散亂的黑點不斷向着一條紅色的血線逼近,那便是戰局。
或者說是,一張網。
此刻,魚兒正不斷從遠方涌來,爭相恐後地進入這張大網。
程林並不急,他知道耐心的重要性,已經等了一整個白天,他不介意再多等一陣。
忽然,他挑了挑眉,睜開眼,看向窗外。
只見,一道璀璨的宛如烈陽般的光輝升騰而起,照亮了夜空,如同一道燦爛煙火,強大的靈氣波動從那邊傳來,滾滾如潮,顯然,那是一道極其強大的異能,恩,在精靈世界,應該稱之爲魔法。
魔法光團短暫地驅散了暗夜,程林彷彿聽到了無數吱呀慘叫聲傳了過來。
城市中的精靈居民們也看到了那道光,然後他們舉手歡呼起來,不少人都喊着“洛嘉大人”四個字,他們認出了這道高階魔法。
只可惜,片刻後,一切歸於寂靜。
再沒有第二團光輝升起。
居民們沉默下來。
那種程度的攻擊,即便是大精靈,也難以短時間施展出第二次。
而相對於敵人的恐怖數目而言,一個洛嘉,終究有些不夠看。
他們悲傷,他們哭泣,有的蹲在地上瑟瑟發抖,有的大喊大叫宣泄情緒,還有個別的慌忙間按照習慣的本能奔向了偏僻的祭祀殿。
即便很多精靈已經不再信仰神靈,但在恐懼之下,他們還是下意識跑到了這裡。
可當他們跑過來,卻只是發現了緊閉的大門,以及一扇敞開的窗子。
窗邊,一張黑褐色的躺椅靜靜安放,而椅上的身影……卻早已消失無蹤。
……
……
城牆中段。
璀璨的光輝緩緩散去,在戰線的最醒目的位置,洛嘉靜靜佇立。
他可以聽到城牆上士兵們發出的振奮的呼喊,更能聽到身後城內民衆們的歡呼,可洛嘉卻絲毫笑不出來。
前方,一道恐怖的劍痕出現在密林中。
洛嘉積攢了一天一夜的力量,全力斬出一劍,將大精靈的力量展露無遺。
任何人只要看到那恐怖的劍痕,焦黑的大地,被高溫蒸發掉的敵人,都會意識到洛嘉這一劍有多超絕,他又是有多麼強大。
可是……只有洛嘉自己知曉,這看似璀璨無比的一劍真實造成的傷亡並不多。
尤其是,相對於敵人龐大的數目而言,更是如此。
這一劍更多是在威懾。
而且,就算是這樣的威懾,他也再沒法斬出第二劍。
“沙沙沙……”
終於,密林中的敵人們再度蠢蠢欲動起來。
它們試探性地接近,迎來的只有精靈們爲數不多的弓箭打擊。
“射箭!射箭!”
有軍官在大聲呼喊。
可迎來的卻只是射手們無力焦灼的哭音:“沒……沒有箭了……”
“什麼?”
“都……都用光了!”
“滾木?石頭?”
“用光了!用光了!全都沒有了!”
沒有了?
他們怔神,隨後不約而同地看向洛嘉的身影,然而,那道永遠支撐着他們精神的身影卻只是無力地沉默着,那握劍的手,低低的,無力地垂着。
洛嘉沒有說話。
精靈們卻都明白了什麼。
一片寂靜中。
士兵們麻木地拔出了刀劍,列隊,凝望着數不清的敵人,宛如海浪,宛如狂沙般鋪天蓋地涌來,他們明白,在短暫的璀璨之後,他們終於要迎來終局。
面對如此龐大數量的敵人,他們終將被吞沒、吞噬。
以並不溫和的姿態,走進這個良夜。
……
夜風中,瑪格麗特握緊了短刀,迎着風,用嘶啞的聲音說:“全體準備,迎敵!”
“是!”
一個稚嫩的聲音迴應。
瑪格麗特豁然扭頭,卻只看到艾露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她用一根麻繩將月白色的祭祀長袍束緊,手裡生疏地拎着一把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充滿了豁口和血污的鐵劍,正死命咬着嘴脣,忍着對鮮血的恐懼,凝視自己。
“艾露……你……”
“我不想再躲在後面當膽小鬼。”艾露堅定道。
瑪格麗特一怔,然後扯出一個蒼白笑容,說:“好,那我們一起。”
“恩。”
“你怕不怕?”
“……怕。”
“沒關係,等今夜之後,就不用再擔心受怕了,通向死亡的路上,有這麼多人一起,不會孤單。”
“恩。”
“它們馬上就要衝上來了,艾露,我能問你個問題麼?”
“什麼?”
瑪格麗特忽然扭頭看她,用一種灑脫和釋然的輕鬆語氣問:“你並沒有溝通女神吧?不要騙我,你撒謊的樣子我看得出來,馬上就要死了,你能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麼?”
艾露聞言小臉上浮現出複雜神情,她略有些憂傷地擡頭看天,語氣輕柔:“這個啊,我的確是用儀式召喚女神來着,只不過……出了一點意外。”
“意外?”
“是啊,記得當時……房間裡忽然吹進來一陣風……”
艾露說着,突然間,她聲音一滯,一雙眼睛陡然瞪圓!死死地凝視着燦爛的天空!彷彿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物,整個小小的身軀如篩糠般顫抖起來!
“咣噹!”
艾露手中的破爛鐵劍脫手跌落,發出一陣脆響。
瑪格麗特下意識扶住她:“艾露,你怎麼了?”
“……祂……來了!祂竟然來了!”
“你說什麼?”
艾露眼睛裡大股淚花涌出,眼珠通紅,彷彿已經被某種情緒沖垮了,她雙手死死攥着瑪格麗特的胳膊,嘶啞着喉嚨,大聲喊道:“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