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倒淌河 (4)

我哪裡知道,那時我在她小小的和靈魂裡已生了根。從河裡爬上來,聽了我那番造太陽的玄說,她就打定主意,要給我當牛做馬。可憐她那時只有十六歲。從此她常常跑許多路,赤着一雙烏黑的腳,披頭散髮站在我面前。她出現在這裡,使得黑暗一團的供銷社格外像個洞穴。她呆在這兒很合適,破破爛爛的一堆,提示着我的處境。我很少理睬她,有時會突然煩躁,要她走,滾出去。有次她沒有立刻滾出去,而是磨磨蹭蹭走到櫃檯前,指指那一束敗了色的頭繩:我買那個。她給我一枚帶着她的味兒的硬幣。從此她開了竅:只需一枚硬幣就有權飽看我一頓。像城裡人看雜耍,或進動物園,只須一個硬幣。一旦我來了脾氣,要她滾,她就從身上摸出一枚早準備好的硬幣,買一根頭繩。我因爲她的一枚硬幣而不能發作,有這點小錢,她便有藉口跑來,理直氣壯地瞪眼瞅我。想想看,把我跟她的開頭說成一見鍾情,有多噁心。

我們最初的關係就是這麼回事,談得上什麼男女之情呢?我們也有好的時候,我說,阿尕,你會唱一百支歌吧?她笑着說,哦,一千!我們能用漢語和當地話混雜的語言交談了。你的歌全是哇哇亂喊,聽不出名堂。她說,哪支歌都有名堂。她馬上唱起來,用手把臉捂得十分嚴實,膝蓋一上一下地顫,我從她膝蓋的動作,看清這支歌活潑的節奏。她反反覆覆地唱,不像平常那樣拉長音調,而是跟講悄悄話差不多。

我最愛的人,假如你是樹,

我就是你身上的葉子,

你死了,我就落了。

我聽後哈哈大笑。阿尕,你這傻瓜,樹葉落了,第二年又會長新的呀。她一下鬆開捂在臉上的手,露出一張大夢初醒的臉。我見她胸脯一鼓一鼓,低頭急促地往四面八方尋視,我知道,這時她要真找到什麼得心應手的傢什,準照我砸過來。可草地到處都是柔軟的,連石頭也沒有。她衝我做了個齜牙咧嘴的兇相,轉身就跑了。這回我把她惹得不輕,挺好,她不會再到供銷社來煩我了。

對她發脾氣、喝斥、罵甚至扇幾巴掌,都不礙事,她仇恨的就是嘲弄。她專心專意在那裡唱,在那裡傾訴,醉心得不得了。我這麼不屑地一笑,她就受不了這個。她出於她那個民族的自尊或說自卑,有根神經特別敏感脆弱。她最終離開我,恐怕也出於同一緣故,出於自尊心被我折磨得遍體鱗傷再也不堪忍受。但我發誓,這類精神上的虐待全在於我的無意識。

怎麼能說我就是個混賬呢?我和她矛盾痛苦之深,並非兩個人的問題。這涉及到兩種血統,兩種文化背景的差異。我們屈服感情,同時又死抱着各自的本質不放。我愛她,但我拒絕走回蠻荒,去和一個與文明人類遙遙相隔的女性媾合。後來的一些夜晚,她睡在我懷裡,我吸着她極原始的氣味,會突然驚醒。我害怕,感到她正把我拖向古老。人類艱辛地一步步走到這裡,她卻能在眨眼間把我拖回去。假如說我混賬,我大概就混在這裡,每當我幹完那事,總要懊惱不已,一種危機感使我心煩意亂。

至於我後來設計水電站,也談不上什麼爲那裡的人造福。有一半是爲我自己,或說爲救她。我認爲救她惟一的辦法是改變她的生存環境。我愛她,怎麼辦呢?

從她唱歌,我把她得罪後,她再來看我時已十七歲。那是春天,是個最傷腦筋的季節。雖然草地的春天還蓋着厚雪,但雪下面的一切生靈都不老實了。種種邪念都在這一片純白的掩蓋下開始騷動。

一開始,還是那樣。她跑許多路,只買一根頭繩,就走。她不怎麼講話,剛學會羞答答。她常常是我惟一的顧客,屋前屋後,處女般的白雪上只有她的腳印。她臉盤大了,穿件皮袍,挺臃腫,但不那麼小不點兒了。我覺得她變了個人,怎麼說呢,有點像回事了。當然,依舊不漂亮,只是捂了一冬,捂白了,嘴脣特鮮豔。我見到她,頭一回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活。

我說,還是買一根頭繩?

她說,呀。

她匆匆跑掉時,我看見那雙腳依舊,還是光着,兩隻滾圓通紅的腳後跟靈巧極了。不知怎麼,那腳後跟使我渾身一陣燥熱。我想,壞事了。這天有許多人在店堂裡買東西,每逢我從縣城運貨回來,嫠牛脖子上的銅鈴家家戶戶都聽得見。冬天歸牧,牧人全回到冬屋子,都閒呆着。從牛鈴一響我就不得清靜了。阿尕等最後一個顧客出去,才從門檻上站起來。是的,我這幾天的確在等她。她不來,我就像條瘋狗,在這洞穴裡轉來轉去。誰都知道,這不僅僅是感情,沒那麼純。男人,到了歲數,就這麼個德行。我對阿尕,從這兒開始,感情裡就摻進了一點髒念頭。我在她臃腫的大袍子上找,終於找到那下面我想當然的一些輪廓。

她走上來,猛朝我吐了一下舌頭。她就用這種頑劣的方式向我表示親熱,像條小母狗。

“又來搗亂啦?”我說,我決定今天不馬上攆她走,好好跟她胡扯一會兒。

可她很快把預先攥在手心裡的硬幣扔到櫃檯上。“買什麼呀?”我跟她逗。

她慌慌張張地瀏覽所有貨物,裝模作樣地好像最後才發現那束頭繩。她飛快地伸手一指。

我說:“你瞧你的腳,都凍壞了!你瞧你瞧,流血呢!”我說這話是真的疼她,我剛發現她一雙腳已爛得大紅大紫。

她卻怒氣衝衝地瞪着我,兩隻腳相互藏,但誰也藏不住誰。她的窘樣十分可愛。我不知她是否末梢神經麻木,這麼一塌糊塗的爛腳,她竟不知疼,照樣到處跑。

“阿尕,買雙靴子怎麼樣,城裡剛運來的氈靴,你穿穿看有多漂亮!”我把靴子放到她眼前。

“我沒錢買。”她看一眼靴子後說。

“怎麼會沒錢呢?冬天誰沒幾個錢?”她沒父母,和那個叫禿姑娘的老太婆住在一起。老太婆待她不錯,只是愛偷她錢,她無論把錢藏在哪裡,老太婆都能找到,偷乾淨,去放高利貸。阿尕究竟爲什麼跟她在一起過,這是個謎。就像草地上的白翅鳥爲什麼和“阿壞”(“阿壞”:即草地上一種老鼠,形象類似松鼠,尾巴卻像兔子)生活在一起,誰也猜不透。草地上謎多了,就沒人費神去猜。阿壞早晨馱着鳥出洞,鳥去覓食,阿壞打洞。晚上鳥回來,捎回食物給阿壞吃,然後阿壞又馱着鳥進洞歇息。誰能說它們過得不合理不幸福?因此,我從來沒幹涉過阿尕與禿姑娘的生活方式。

“我沒錢買。”這回她說得更乾脆,不留餘地。

“可是你看,你老是有錢來買頭繩哩。”我笑着說。我那天心情實在好得異樣。

她一下紅了臉。實際上她那點小伎倆我清楚極了。鬥心眼,她哪鬥得過我。我只想讓她自己講,講講她到底對我怎麼回事。

她說了,她什麼也不能買,錢要一點點地花。她說,我的錢反正不能一次都花了。

她充滿委屈地嘟囔着,猛一擡頭,我發現原來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她說,等我沒錢,你就會吼,走吧走吧,不買東西別到這裡來。她的眼睛還是可取的,黑得很深,看你久了,像要把你吸進去。我糊里糊塗就拉住了她的手。她還在嘟嘟囔囔地講,講。什麼也講不清。讓我來替你講吧,你喜歡我,一天到晚想跟我纏,就使了那麼個小手段兒,一個小錢兒,跑許多路,什麼也不爲,只爲看看我。是這意思吧,實際上我早清楚她的意圖,可我此時卻像恍然大悟般大受感動。我真想把她馬上就抱到懷裡來。

這麼看我比較無恥。那其實是整整一冬的寂寞和壓抑,使我一剎那間熱情激盪,想在處女的雪地上踐踏出第一行腳印。整整一冬,河封着凍,遠處近處都是冷酷單調的白色,我不能再去看河,不能再到草地上去打滾,不能看公羊母羊,我差不多成了只冬眠的熊。所以此時,我才強烈地體味到春天!

我拉着阿尕到供銷社後面我那個狗窩似的寢室。我說,我請你做客。她高興地格格笑,連她露出那麼一大截粉紅色牙牀,我都沒太在乎。對不起,我那會兒心情真是太好了。我的屋子是裡外跨間,外面歸兩頭馱貨的牛住。因爲沒有及時清除它們的排泄物,我屋裡也充滿暖洋洋的臭味。我已想不起,我當時把她帶到寢室,是否心懷叵測。

她往我牀上一坐,簡直歡天喜地。她長這麼大頭一次認識牀這玩藝兒。你們漢人睡這樣高,掉下來跌死纔好哩。她一會兒躺下一會兒爬起,裝着打鼾,又拍拍枕頭,摸摸被子,我那個髒得連我自己都膩味的窩,真讓她好歡騰了一陣。

隨後她看見我桌上堆的書。那是我苦苦啃了一冬的有關水利的書籍。我已不復停留在空想和探險的階段,這些枯躁得讓我頭疼欲裂的書把我初步武裝起來,使我有了第一批資本。阿尕一本一本地翻着書,一邊搖頭晃腦裝唸經。按突厥文自右向左的行文習慣,她把我的書一律倒着捧。我呢,端着一缸子快結冰的奶茶,請她喝。我順勢在她身邊坐下,看着她單純明朗、蠢裡蠢氣的側影。

要說完全是所騙,我不同意。因爲她畢竟可愛。有時去愛一個屁也不懂、傻呵呵的女孩,你會感到輕鬆,無須賣弄學問,拿出全部優良品質來引她上鉤。她已經上了鉤,我的傻阿尕。不管好歹,我和她已有了一年多的感情鋪墊。於是我把胳膊伸過去,摟住她的腰。她回頭看我一眼,神情頓時嚴肅了。

我的另一隻手更惡劣,順着她空蕩蕩的外衣領口摸下去。她越來越嚴肅,我的手只得進進退退,遲疑得很。

“阿尕……”我是想讓她協助一下,自己把外衣脫下來,免得事後我感到犯了罪。可我不知怎麼叫改口了,說:“來,你唱支歌吧。”

“我不唱,你笑我。”她渾身發僵,手還在飛快地翻書。她的緊張是一目瞭然的。她知道今天是逃不過去了。

“你唱,我不笑。”我和她都在故作鎮靜,話音又做作又虛弱,真可笑。是啊,現在想想真可笑。我怎麼會搞出那種甜言蜜語的調調兒?不不,一切都到此爲止了,轉折就在眼前。

她忽然問:“她是誰?”一張小相片從書裡掉出來,被她捏住。就是這張小相片,使我猛然恢復了某種意識。她呢,她無邪的內心從此便生出人類一種最卑瑣的感情——嫉妒。

杜明麗知道,怎樣巧妙地問關於他跟那個女人的事,他都不會吐露半個字。他整整一晚上都在東拉西扯。一會說起那地方計數很怪:從十一到十九保存着古老氏族的計數法。一會又說起那裡的氣象。說在山頂上喊不得,一喊就下雨下雹子。他興致勃勃,好像在那偏僻地方十幾年沒講話,活活憋成這種口若懸河的樣子。

杜明麗突然問:你不想她?他懵懂地說:想哪個?她,你兒子的媽呀。他又問:誰?你妻子嘛,你那個會騎馬的妻子嘛。

“我沒妻子!”他沉下臉:“我根本沒結過婚!”

可是,你有兒子。那又怎樣?他說,誰敢妨礙我養兒子?她不作聲了,還是默默地替他整理這兒,收拾那兒,輕手輕腳。

過一會他說:“你不是見過她嘛?!”

“就是她?!”一個粗蠻的、難看的女子在她腦子裡倏然一親:“就是她?!……”

“很簡單,後來你嫁了個軍人,我就跟她一塊過了。你別信我的。那地方沒什麼癡情女人愛過我,我是胡扯八道,沒那回事。”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也沒有兒子。狗屁,我天生是絕戶,什麼兒子,我是騙你的。”

這種顛三倒四、出爾反爾的話使杜明麗感到她正和一個怪物呆在一起。“何夏,你願意我再來看你嗎?”她忽然問。

你願來就來吧。

我不會再來了,你放心,今晚是最後一次。她說。

那也行,隨你。我這人很可惡,你少沾爲妙吧。那麼讓我親你一下,就徹底完蛋,好嗎?

她走近他,低着頭。他正要湊上來時,她卻說:“有時想想,誰又稱心過幾天呢?”然後她把他推開了。她知道他沒有熱情,倒是一種報復。

杜明麗臨走時說:“你爹臨死前……”

“別提我爹。”

別提我爹,別提。他現在躺在哪裡?一截鼻骨,兩個眼洞,整副牙齒?他還能安然地躺多久?不等他的骨骼發生化學變化,不等有人如獲至寶地發掘一堆化石,就會被統統剷平削盡。每段歷史,將銷燬怎樣一堆糟粕啊!那些未及銷燬的,便留下來,留給我爹這類人,好讓他們不白活着。我們全家都中了他的奸計。我和媽,我的三個好妹妹。我是在一夜間弄清了他的圖謀:他把全家從城裡遷到這個窮僻鄉村的真實意圖。裝得真像啊,我們全家要當新農民。那是一九五八年,幹這事的騙子手或傻瓜蛋不止我爹和我們一家。那時我戴着沉重的大紅紙花,和全家一起,呆頭呆腦地讓記者拍照。其實這個城市已把我們全家連根拔了。我那時啥樣兒?個頭已和現在差不多,體重卻只有現在的一半。就那鬼樣子,已肩負起全家生活的擔子。

第38章 白麻雀 (4)第39章 白麻雀 (5)第5章 白蛇 (5)第39章 白麻雀 (5)第35章 白麻雀 (1)第1章 白蛇 (1)第24章 灰舞鞋 (2)第32章 灰舞鞋 (10)第10章 倒淌河 (4)第15章 倒淌河 (9)第30章 灰舞鞋 (8)第18章 梨花疫 (3)第20章 拖鞋大隊 (2)第21章 拖鞋大隊 (3)第27章 灰舞鞋 (5)第28章 灰舞鞋 (6)第24章 灰舞鞋 (2)第37章 白麻雀 (3)第35章 白麻雀 (1)第19章 拖鞋大隊 (1)第31章 灰舞鞋 (9)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7章 倒淌河 (1)第30章 灰舞鞋 (8)第16章 梨花疫 (1)第38章 白麻雀 (4)第28章 灰舞鞋 (6)第31章 灰舞鞋 (9)第24章 灰舞鞋 (2)第10章 倒淌河 (4)第10章 倒淌河 (4)第17章 梨花疫 (2)第26章 灰舞鞋 (4)第25章 灰舞鞋 (3)第26章 灰舞鞋 (4)第30章 灰舞鞋 (8)第38章 白麻雀 (4)第11章 倒淌河 (5)第25章 灰舞鞋 (3)第33章 灰舞鞋 (11)第30章 灰舞鞋 (8)第5章 白蛇 (5)第7章 倒淌河 (1)第14章 倒淌河 (8)第17章 梨花疫 (2)第8章 倒淌河 (2)第39章 白麻雀 (5)第19章 拖鞋大隊 (1)第20章 拖鞋大隊 (2)第28章 灰舞鞋 (6)第29章 灰舞鞋 (7)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2章 白蛇 (2)第8章 倒淌河 (2)第18章 梨花疫 (3)第37章 白麻雀 (3)第28章 灰舞鞋 (6)第37章 白麻雀 (3)第31章 灰舞鞋 (9)第26章 灰舞鞋 (4)第12章 倒淌河 (6)第4章 白蛇 (4)第13章 倒淌河 (7)第25章 灰舞鞋 (3)第35章 白麻雀 (1)第6章 白蛇 (6)第17章 梨花疫 (2)第25章 灰舞鞋 (3)第21章 拖鞋大隊 (3)第20章 拖鞋大隊 (2)第9章 倒淌河 (3)第38章 白麻雀 (4)第9章 倒淌河 (3)第17章 梨花疫 (2)第33章 灰舞鞋 (11)第7章 倒淌河 (1)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15章 倒淌河 (9)第9章 倒淌河 (3)第12章 倒淌河 (6)第6章 白蛇 (6)第17章 梨花疫 (2)第8章 倒淌河 (2)第2章 白蛇 (2)第31章 灰舞鞋 (9)第28章 灰舞鞋 (6)第5章 白蛇 (5)第31章 灰舞鞋 (9)第31章 灰舞鞋 (9)第5章 白蛇 (5)第14章 倒淌河 (8)第20章 拖鞋大隊 (2)第34章 灰舞鞋 (12)第14章 倒淌河 (8)第25章 灰舞鞋 (3)第33章 灰舞鞋 (11)第33章 灰舞鞋 (11)第27章 灰舞鞋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