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十二月一號那天, 帝城是個大霧霾天。pm2.5指數突破了500。

宋冉帶冉雨微去醫院複查完回家,一進門就將四臺空氣淨化器全打開。

“要不乾脆回南方去鄉下待一段時間。帝城到了冬天, 天天是霧霾,沒病都要得癌症了。”

“我哪裡走得開。再說那邊冬天又溼又冷, 別肺病剛好,又得風溼。”

宋冉知道勸不動, 不理她了。她往加溼器裡倒上純淨水,插上電源。

兩個月前, 冉雨微病情穩定後出院, 之後按步治療,身體好了很多,早就回去上班了。只是宋冉盯得緊, 複查的日子是死活要把她從辦公室裡拖出來的。

她坐在沙發上喝了口水, 習慣性打開電視看國際新聞。

a國和b國就瘋牛病和牛肉進口檢疫問題在扯皮;c國和d國互噴汽車製造存在安全隱患;e國和f國指責對方提高農業關稅;

而東國,

“……歷經一年零四個月的戰爭後, 政府軍終於奪回了歷史文化重鎮——阿勒城60%的區域,並計劃在近期完成對該城市的整體收復。以阿勒爲分界線, 若保衛戰勝利,政府軍將收復東國超過一半的國土, 即南部全部富庶地區。而反軍將被逼北上沙漠,和極端組織爭奪地盤。上週, 極端組織對五十八名政府軍和平民進行公開處決,並將錄像發佈在……”

電視屏幕上播放着一段打了馬賽克的視頻。

冉雨微看向宋冉。

她給家裡的綠植澆水,又去陽臺上收衣服, 摟了一大堆放在沙發上疊。

冉雨微問:“你們沒聯繫了?”

宋冉:“嗯。”

“這次打算去東國,也沒跟他講。”

“嗯。”

冉雨微嘆氣:“我倒覺得沒什麼可較勁的。要他是個小職員,你是戰地記者。他覺得東國危險,不准你去。你是不是就不幹了?你又踩炸。彈,又遇爆炸,不危險?我是你媽,說了多少次不讓你去,你聽了?他一個軍人,要是接任務都婆婆媽媽跟你商量,這樣的男人沒什麼用處。男人可以愛|女|人,但不能什麼都聽女人的。女人也一樣。大家誰也不依附誰,聽自己的心。心意合拍,你們就是最好的一對;不合拍,趁早斷了別互相禍害。”

宋冉疊着衣服,皺眉:“我知道。不用你講。”

“都知道,你們鬧什麼?”

宋冉不吭聲。

她送李瓚去機場,是兩三個月前的事。

那時她情緒太不穩定,各種突發事件兜頭打來,她緊張惶恐,所作所爲不可避免帶了發泄的衝動。

那天她一夜無眠,想着十個多小時後他看到短信的樣子,自己又心疼得哭了一場。她熬着等到飛機落地,等他回覆點兒什麼。

原以爲按他的性格,哪怕不哄,至少會說一兩句。她心那麼軟,肯定就……

可他真的就沒再聯繫她了。

連那條短信都沒回。

她又能怎麼辦呢,自己先說出口的話。

偏偏她冷靜過後,有些事就想明白了——李瓚哪裡能瞞得住指導員。

她從小到大看着冉雨微處理事務,對國際上很多操作也懂。平靜下來一想就知道怎麼回事。

無非是國與國之間的利益交換——a國給b國暗地裡軍事援助,待b國政權穩定後回報給a國巨大的國際利益,如石油、天然氣、礦產、國際投票等等。

哪怕舊政權倒了,新的起來。a國拍拍手鼓鼓掌,明面上也看不出任何痕跡,握握手依然好朋友。只是苦了那些爲國執行秘密任務的軍人們。

功勳不計,犧牲不提。

宋冉無聲地吸一口氣,心一刺一刺地疼。

“媽媽。”

“怎麼?”

“我有時也討厭我自己。”

冉雨微一愣:“爲什麼?”

“可能你說的是對的,如果我強大一點,或許就不會生病了。”宋冉擡頭,衝她笑了一下。

“……”冉雨微心頭衝擊不小。雖向來對女兒要求苛刻,此刻竟一時悔言,欲說什麼。宋冉抱着疊好的衣服進了房間,再出來時拿了張紙,說:“給你打印了複查時間表和專家電話,電子版發你秘書了。”

冉雨微說:“你媽媽還生着病呢,就往東國跑。”

“……工作的時候沒見你說生病?”

“……”

“我決定要好好寫浮世記了。阿勒地位太重要。收復那天,我必須在。不是你說的嗎,讓我去追尋真正想要的東西。”

冉雨微嘆:“去吧去吧。你不在……”

“我不在你也得好好治療,我會打電話問秘書查崗的。”

“行了。”

……

東國,蘇睿城,東郊。

轉入十二月,氣候相比夏季涼爽了些。但時近中午,也有二十八。九度,地表溫度過了三十。

位於東郊南側的這條街道空曠而安靜。道路盡頭的恐怖組織小據點門口,幾個士兵在巡邏。

那是一棟三層樓的仿歐式建築,李瓚已潛進去五分鐘了。

本傑明和隊內的機槍手、掩護手分散潛伏在路兩旁民居的窗口裡,瞄着槍,等待着。

幾分鐘的死寂後,一個身影從歐式建築的二樓速降下來,落在一個巡邏兵身後迅速抓住他腦袋一擰,那傢伙瞬間癱軟倒地。

同夥轉身舉槍。

“啾”“啾”幾聲輕響,本傑明他們的子彈從百米開外擊穿了敵方的腦袋。

李瓚掃一眼倒下的人,不做停留地衝刺向路邊,一躍跳上一戶民居的窗臺,踩着斷壁幾下飛爬上二三樓。他在錯落的屋頂上翻來跳去,跑到一半,忽然停了。

他站在一戶人家三樓的屋頂上,回望四周的街道。

本傑明拉過小話筒:“lee!幹什麼呢?!”

耳機裡傳來英國掩護手喬治的笑聲:“他在欣賞風景。”

“你要不上來看看?”李瓚的聲音散漫傳來。他跳下斷壁,數十秒內穿過幾戶民居,從窗戶裡一躍而進,落到本傑明身邊,拍了拍身上的土。

本傑明從瞄準鏡裡擡頭:“好了?”

“好了。”李瓚看了眼計時錶,將耳塞塞進耳朵,躺在地上,雙手枕在腦後,閉上眼倒數,“5——4——3——2——1。”

“轟隆隆”一連串三聲巨響,路盡頭的小據點頃刻間覆滅在爆炸騰起的火焰之中。

不出十秒,高樓夷平,火舌飛舞。恐怖分子連逃的機會都沒有。

耳機裡,黑人機槍手摩根浪。叫:“i!”(我愛你,李!)

本傑明說:“he is mine!”(他是我的!)

耳機裡幾個方位傳來笑聲。

突擊手凱文笑道:“本,原來你是位女士。讓我看看你的褲子裡頭有沒有pussy!”

“滾!”本傑明對着領口的話筒下令,“我這邊盯守。j,m,k,你們三個去後邊解救俘虜跟人質。”

“是。”

三人從各自潛伏點跳下,衝向街道另一頭。那邊關着兩百多個政府軍俘虜和平民,原將於明日公開處刑。

耳機裡安靜下去。爆炸點那兒,火舌燒得噼裡啪啦。

本傑明扭頭看李瓚,他似乎在睡覺。

“剛纔爲什麼停在樓上不動?”本傑明說,“這很危險。你應該知道。”

“這個街道有點兒眼熟,好像以前來過。”

“來幹了什麼?”

他慢慢睜開眼睛,說:“救了個女孩。”

本傑明還要問,耳機裡傳來凱文的彙報:“b,監獄裡邊有炸。彈。”

本傑明:“安在哪兒?”

“牆上。”

“疏散人羣,讓它炸吧。”

“ok。”

那邊沒有異議。

過去近三個月,他們小分隊執行的任務主要是消滅恐怖組織的分散據點,順帶營救人質和俘虜,還從沒遇到過炸。彈襲擊。反而是李瓚自己造了不少炸。彈和爆破裝置供作戰使用。

他們隊一開始有個法國拆彈兵,可當初集合不到兩天,就在首都伽瑪的作戰任務中因配合失誤,跑錯方向,被子彈擊中腦袋,當場身亡。

他的女友次日趕來,抱着屍體嚎哭不止。

本傑明他們紛紛上去安慰。唯獨李瓚沒有,一言不發掉頭就走了。

本傑明猜到了什麼,但沒問,也再沒提過song song。

……

十二月中旬,宋冉乘上了去往伽瑪的飛機。

飛機追着日落一路向西,餘暉照進舷窗灑滿機艙。空姐過來一一關上窗,幫助乘客進入睡眠。

宋冉蓋着薄毯,歪着腦袋,卻怎麼都睡不着。

闊別一年多,她不知東國是否會和記憶中有所不同。對於將要發生的一切未知,她忐忑,不安,卻又隱隱期盼。

果然還是對這片土地充滿了特殊感情。

不論是爲洗刷過去,抑或贖罪,又或是僅僅爲了夢想,接下來的旅程必將令她終生難忘。

到了這一刻,她才終於正視自己內心的渴望。

彷彿有種看不見的力量驅使,她不由自主地想來東國。就像李瓚,他也一定有強烈的渴望。

他的理由是個秘密,就像她的理由對他來說也是秘密。

他們都在尋找,從對方身上尋找安慰,尋找安心,尋找歡愉,尋找撫平心傷的良藥。某種程度上,已經找到了許多;某種程度上,又掩蓋了一些。

最後那一道傷痕,終究還是要靠自己。

就這樣在一路的惆悵、反省、忐忑、深思之中,飛機抵達伽瑪。

當地時間下午六點,夕陽籠罩着這座有着數千年曆史的古城。

透過舷窗重見的第一眼,宋冉心中一個咯噔。

戰爭將這座城摧毀大半,曾經宏偉的古建築羣廟宇羣和石碑拱門,早已是傷痕累累,斷壁殘垣。

她舉着相機靠在窗邊拍攝,一抹刺痛襲上心頭,不亞於見到一個闊別多日卻飽受摧殘的老友。

出了機場,熟悉的熱浪撲面而來,像老朋友熱情而蒼老的擁抱。

機場外聚着攬客的摩托。和一年前不同,開車的成年男人少了,幾乎都是十六七歲的孩子,還有女孩和婦女。

有個男孩看見她,上來幫她搬行李:“女士,你想去哪兒,我能爲您效勞嗎?”

宋冉說了地點,問了價格。對方要價不高,愉快達成協議。

她箱子多又重,但那孩子手腳麻利,拿繩子把箱子捆得嚴嚴實實。他瘦小的胳膊將龐然的摩托推起來。宋冉看得心疼,上車時有些猶豫。

孩子以爲她害怕,安慰:“放心吧女士,我開車很棒。”

宋冉踩着踏板上車,感覺車身傾斜了下,孩子趕緊拿腳用力撐住地面。

她小心坐好,男孩遞給她頭盔。等她戴好了,啓動出發。

摩托車開得飛快,穿過大街小巷。

熟悉的古建築在戰火中有了不同程度的損毀。

宋冉迎着風,大聲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半年前。”小司機的喊聲從風中傳來,“首都保衛戰打了足足30天!炮彈把兩千年前的亞歷山大宮殿都摧毀了。那時我以爲我們的國家要完蛋了。可她挺過去了。老天爺,這一定是個奇蹟!”

少年的聲音裡帶着興奮的自豪和激越。

宋冉微笑,在迎面而來的熱風中眯起眼睛。

目前,雙方的版圖勢力不過是勉強回到去年開戰前夕,身處煉獄的民衆們卻已重燃希望。

“你是哪個國家的記者,中國,日本?”

“中國。”

小司機驚喜回頭,語氣激動:“我愛中國人!”

宋冉以爲是客套話。

“我見過好幾個中國的庫克兵,他們真帥!尤其是其中一個爆破兵,他一人能抵一支隊伍!他炸了恐怖分子的據點,救了我們村裡很多人,其中包括我的母親和姐姐!”

風聲太大,宋冉沒太聽清。

那孩子滔滔不絕:

“我還很喜歡中國的記者。你知道一個叫song的記者嗎?”他回頭喊,“她拍了candy,拿了普利策獎。”

宋冉沒吭聲。

“因爲那張照片,很多國家派兵幫我們。”小司機說,“不知道她還會不會來東國。我真希望能見見她,我猜她是個很美的女孩。”

宋冉沒答話,仰起頭吹風。

太陽落山了,西天一片絢爛晚霞。

真好,她又來了。

酒店在伽瑪理工大學旁邊,下摩托時,宋冉看到大學裡有學生進出,有些納悶。

小司機看出來了,笑:“一直都在上課呢。那是我們國家的未來。等戰爭結束,國家的重建全靠他們。”

宋冉道:“我有一個朋友是這個大學的學生。”

她來之前告訴過薩辛,但薩辛一直沒回復消息。

她不免擔心,又自我安慰他或許去了偏僻的地方。

太陽落下後,天很快黑了。溫度也迅速降低。

宋冉安頓下來,去大學裡走訪。學校圖書館在炮火中被炸掉一半,沒來得及修復,竟有學生坐在半露天的圖書館裡挑燈夜讀。

實驗樓中,鬢髮花白的教授帶着年輕的學生們做實驗講課題,爭分奪秒地傳道受業。

對這個國家的學生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寶貴的。

宋冉拍攝一圈,夜裡十點回了酒店。

她在伽瑪停留一夜,第二天一早出發前往阿勒。

開車一路北上,途徑的大城小鎮皆是一片灰敗。戰火將原本富饒的國家摧殘至深。城市裡頭樓房毀損,道路崎嶇,人們在廢墟中拾荒;鄉下的農田被大片搶掠,農作物燒成漆黑。老人們女人們衣着破舊,帶着孩子在田裡找尋殘留的麥子青稞,以求充飢果腹。

連沿途的橄欖樹林都覆滿沙塵,無精打采。

走了沒多久,又遇上政府軍關卡。宋冉摘下口罩帽子,落下車窗,中午的熱風吹進來,夾着飛揚的灰塵。

檢查文書的軍官身形強壯,面容剛肅,看了文件再看她,來回打量。

他皺着眉,試着拼了下她的姓名:“song ran?”

按英文發音,聽着像“鬆軟”。

宋冉點頭:“yes.”

那軍官眯眼,問:“candy?”(糖果?)

宋冉正納悶他要糖果?下一秒反應過來,臉皮上一陣發麻,輕點了下頭。

軍官將文書遞還給她,沉靜地說:“!”(偉大的照片!)

宋冉內心一震。

軍官衝四周的同伴們說了句東國話,嚴肅的軍人們紛紛露出善意的笑,有的衝她豎了大拇指。

宋冉又愧又幸,衝他們微笑着上了車。剛戴上帽子口罩,準備啓動。

那大塊頭的軍官彎腰靠近她車窗,遞給她一塊東國當地的糖果:“candy.”

宋冉接過那塊帶着體溫的水果硬糖,揚起臉微笑:“thank you!”

她在荊棘遍佈的荒原上一路馳騁。荒漠上炙熱的風吹着,彷彿將她整個人整顆心都烘熱了。

很暖。

她沿着政府軍給出的安全路段,一路蜿蜒去了阿勒城。

闊別一年多,阿勒城不再是當初她離開時的模樣。

寬闊大氣的街道上,水泥炸得坎坷不平;成排成片的恢弘古建築羣已殘破不堪;熱鬧的巴扎落魄衰敗;街上也行人稀少,不復當年繁華光景。

宋冉的落腳地在阿勒綜合大學學生宿舍裡。

地處戰爭區,大學停課許久,一部分宿舍租給了外國記者和國際組織。

宋冉入住後便聯繫了東國記者何塞。她這次得到了東國外交部的支持,從住行到採訪等多方面都給予了幫助。何塞是東國外交部的專業記者,由他來提供具體細則上的協助。

可何塞因臨時任務去了蘇睿城,明天才能趕回來。

電話裡,何塞一通道歉。

宋冉忙說沒事,她剛好也需要休息。

放下電話,宋冉怔了會兒,想起蘇睿城正是她和李瓚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那座城市,如今也怕是一片廢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