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洋鬼子可恨,
助紂爲虐欺人。
狗官膽小丟了魂,
激起沖天民憤。
天津知縣劉傑,從武蘭珍口中得知教會私買兒童之事,怒不可遏。接着,他又追問到那個男孩身上。武蘭珍說,那是昨天掌燈的時候,從望海樓后街偷來的。劉傑又問:“小孩兒爲何昏睡不醒?”武蘭珍說,給他用上拍花葯了——就是那包白藥面。劉傑又問:“此藥從何而來?”武蘭珍供認,也是王三給的。他還說,只要給小孩兒吹到臉上,他就和呆子一樣,不哭也不鬧,就知道跟着走。如果用藥過量,小孩兒就昏睡不醒。不過,用涼水往臉上一噴就能解過來。
劉傑命張洪把小孩兒抱到堂上,當衆噴水,果然小孩兒明白過來了。他睜着眼睛,驚恐地往四外看了看,嚇得“哇哇”直哭。劉傑叫高升哄了他半天,才止住悲聲。從小孩兒口中得知,他姓趙,叫小寶,爸爸是木匠,住在望海樓後邊。
劉傑馬上派人,去找孩子的家長。時間不長,趙木匠和妻子來到堂上,雙雙跪倒,給劉傑叩頭。劉傑沉着臉問:“你家孩子可曾丟失?”趙木匠哭訴道:“昨晚就不見了,求大老爺幫着找一找吧!”他妻子也哭着說:“一定是被拐子拐去了,我的天哪!”
劉傑讓高升把孩子領上來。“我的兒!”趙木匠夫妻一看,緊緊把孩子抱住,哭個不停。劉傑道:“做家長的,一定要把孩子看管好。再要出現這樣的事,本縣決不寬貸!”“謝老爺,謝大人。”夫妻二人抱着孩子走了。
劉傑把武蘭珍收監入獄,又發出飛籤、火票,捉拿王三。張洪、趙亮自告奮勇,領衆人而去。
書要簡短。張、趙二人帶着十多名衙役,健步如飛,一直來到西關順城街十五號。擡頭一看,只見雙門緊閉,還上着鎖頭。他倆在門前留下幾個人,轉身走進斜對門的酒鋪。掌櫃的見來了官人,急忙上前施禮。張洪指着王三的大門問:“那家姓什麼?”“姓王,叫王三爺。”“胡說,他是誰的爺!”“這——都這麼稱呼他。”“他是做什麼的,你知道嗎?”“過去是摔跤吃雜巴地的。這幾年入了洋教,給法國人跑腿。究竟幹什麼,小人不清楚。”“他家都有什麼人?”“就他一人,光棍兒一條。”“他經常不在家嗎?”“對。這不,又有好幾天沒回來了。”“他在哪個教堂?”“就是海河邊上望海樓那座天主教堂。”
張洪和趙亮離開酒館,商量道:這個事可不好辦!教堂受法律保護,好比國中之國。不經法國人允許,是不準隨便出入的。所以、他們留下六個人,暗中監視王三。餘者趕回縣衙,向劉傑稟報了經過。
劉傑聽罷,感到棘手。不用問,活捉了武蘭珍,王三是不敢回家了。倘若他呆在教堂裡不出來,那怎麼辦?中國官差進教堂抓人是不許可的,除非取得法國領事的同意。那法國人能同意嗎?想到這兒,坐上四人轎,來見天津知府張光藻。
張知府也是進士及第,爲官比較正直。他對劉傑很支持,關係也很密切。當劉傑向他稟報情況之後,也感到棘手。不過,他和劉傑的看法不同:決不能因爲有困難就罷手不管,那還叫什麼父母官?他要求劉傑和他一起,去見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劉傑命人回縣衙取來武蘭珍的供詞、證據和所有的狀紙,隨張光藻來到辦理三口通商衙門。
時間不大,崇厚就在花廳接見了他們。崇厚四十多歲,長得既白又胖,鼻頭、腦門處處發光。他一向高做自尊,尤其在下級面前,更要擺足架子。張光藻和劉傑向他請安後,在旁邊垂手侍立。崇厚拖着長腔問道:“二位怎麼這麼得閒呢?找我有何事呀?”劉傑往前上了一步,把武蘭珍的案情說了一遍。崇厚一愣,盯着劉傑問道:“可有證據?”“有,請大人過目。”崇厚接過武蘭珍的供詞,仔細看了兩遍。又看看三十塊法國銀元和那包拍花葯,問道:“此事可當真?”劉傑道:“人證、物證俱在,決錯不了。”“不好辦哪!”崇厚撓着腦門又說:“涉及到教堂就是涉及到洋務。尤其這上面說的那個王三,此人是不是教民,在沒在教堂裡,人家法國人承認不承認有他這個人?唉呀,太麻煩了。依我看,把武蘭珍處置了就算啦,手不必伸得那麼長。出了麻煩,咱們誰也抖摟不了。”
劉傑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心裡說,這是什麼話?都像你這樣,要當官的還有什麼用?想罷,拱手道:“卑職也希望草結了事。不過,事情並不那麼簡單。這麼多張狀子怎麼辦,官府向原告如何答覆?洋人縱容包庇壞人,要不要負責?卑職才淺學疏,請大人明示。”
崇厚一聽,臉蛋子頓時沉了下來。張光藻見他要發脾氣,趕緊插言道:“劉縣令所說是也!身爲地方官,必須爲民做主。況且,此案民憤極大。若不認真查處,豈但失職,於良心也交代不過去。難道堂堂的大清政府,就眼看着壞人逍遙法外嗎?”張光藻又說:“大人精通洋務,又是天津最高的官長,當助卑職等一臂之力。”崇厚見張光藻這麼說,也不好發作了。他想了想才說:“既然二位願如此行事,本大臣也只好相助。爲了慎重起見,張府臺還要再審一次。確無訛誤時,我再向洋人交涉。”“遵命!”
張光藻和劉傑告辭,連夜在知府衙門,對武蘭珍進行了會審。把每個細節都審清問明,又取了主證和旁證。
兩天之後,他倆又來見崇厚。崇厚見果然證據確鑿,只好硬着頭皮,向法國駐天津總領事豐大業提出交涉。幾天後,得到答覆:望海樓天主教堂裡,根本沒有王三這個人,也沒有收過叫王三的教徒。指控武蘭珍的供詞,純屬捏造,劉傑、張光藻都不服氣,又審問武蘭珍。武蘭珍起誓發願,說他的供詞千真萬確。王三的左鄰右舍,也都證實王三是教民,在望海樓教堂幹活兒。
劉傑暗想:抓賊要贓,抓好要雙。不把王三抓住,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然而,怎樣才能抓住這個壞蛋呢?他冥思苦想,無有良策。最後,把張洪、趙亮請來商議。張洪說:“小人已派人暗中監視着王三。這小子一直沒敢回家,甚至連教堂的門也沒出。想抓他是不易的,除非進教堂去。”趙亮說:“我還有個主意,最好引蛇出洞!”劉傑忙問:“你說,如何引蛇出洞?”趙亮說,“據我們調查得知,王三有個姘頭叫‘水蜜桃’,住在三不管。今年初,和王三勾搭在一起,非常要好。王三要娶她爲妻,不知是錢不夠還是其他原因,拖到現在也沒完婚。據鄰劇們說,王三經常去水蜜桃家鬼混。依小人之見,是不是從這個女人身上下點功夫?”“嗯!”劉傑點頭說,“對,很有必要。”
經過詳細商量,劉傑策劃了一個捉拿王三的辦法。張、趙二人聽罷,照計而行。
第二天早飯後,張洪、趙亮化了裝,來到三不管,找到水蜜桃家。張洪喊道:“屋裡有人嗎?”“誰呀?”一個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從屋裡走出來小張洪問道:“你是水蜜桃嗎?”這個女人不悅地說:“這叫嗎話?奴有名有姓的,幹嗎叫外號?”趙亮一聽她是水蜜桃,衝張洪一使眼色,走進屋裡。“你們是做什麼的?沒經主人允許,就往屋裡闖?這可是閨房,奴可是沒過門的大閨女。”張、趙二人也不理她,見屋裡沒外人,隨手把門閂好。水蜜桃慌神了:“你們……你們這是做嗎?”張洪問她:“你識字嗎?”“多少認幾個。”張洪從懷裡取出捕票,遞給她:“你看看這是什麼?”水蜜桃嚇了一跳:“喲,原來二位是官人。恕奴眼拙,多有得罪。請坐,我去給二位燒水。”“不用!”張洪正顏厲色地說,“你先別動,回答我的問話。”水蜜桃恐懼地說:“有話您就說吧!”“有個叫王三的,你認識不?”“嗎?王三,唉喲,王三?”趙亮一拍桌子:“我們都查訪清楚了,你可放聰明點,要不,就把你弄到衙門去說話!”“是,是。我認識他,不過沒深交,我只不過是混口飯吃。”張洪道:“你別害怕,有什麼就說什麼,說完就沒你的事了。”“老爺,我說的都是真的。王三想娶我,我都沒幹。”“爲什麼?”趙亮問。“因爲……因爲我一個人過慣了,不願找個管家。”“王三是什麼意思?”“他呀,死磨活泡的,非要娶奴家不可。奴家被逼無奈,向他提出,沒有一千塊銀元不行。並且,限他半年內交清,王三挺聽話,已經湊齊八百了。他說,再過一個月就全部付足。這幾天沒來,估計是弄錢去了。”
趙亮又問:“他是幹什麼的”“摔跤的,還給教會跑腿。”“說真話!”趙亮突然站了起來。水蜜桃嚇壞了,眼淚都流了出來。看樣子,她說的是真話。張洪又說:“實話對你說吧,他是拐騙幼兒的柺子!”“啊?天哪,這奴可不知道。”說着說着,她又“嗚嗚”哭起來了。張洪道:“據說,你也參預了這件事,還給王三出過主意。”“不,不,沒有的事!”水蜜桃嚇得真魂出竅,跪在地上,起誓發願地說,“我要是知道一點兒,就天打五雷轟、五車裂、點天燈!”趙亮說:“本來應該把你也抓起來。王三砍腦袋,押你二十年。考慮到你是個女人,也挺誠實,就給你留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吧!”“謝謝老爺們,謝謝大人們!”
趙亮叫她起來,對她說:“你必須幫助官府把王三抓住。”“我?”水蜜桃吃驚地說,“對!就是你。”張洪說,“你設法給王三捎個信兒,叫他到你家來會面。只要把他騙來,你就算立功了。”“哎,我想想。”水蜜桃見不幹是不行了,想了想說:“我給他寫封信吧。可是誰能送去呢?”“這你就不用管了,現在就寫吧!”
水蜜桃費了九牛二虎的勁,把信寫好,張洪、趙亮檢查了一遍,把不妥的地方改動了幾處,又叫她重抄一份,把名章蓋上。信的大意是:明日晚上,千萬來家一趟,共議娶親之事。張洪看着水蜜桃,趙亮拿着信,來到她的鄰居老李家,說明身份,叫老李頭把信送到望海樓天主教堂。又囑咐他如此這般,老李頭奉命而去。
再說王三。他躲到教堂,一直不敢露面。聽說水蜜桃派人給他送信來了,又驚又喜。他怕中計,先躲到一旁窺視着。一看來人,原來是她的鄰居老李頭。他不敢見面,求了個雜役去問怎麼回事。雜役回來說:“老頭兒什麼也沒說,只說有個女人求他,給你送來一封信。”王三把信接過,連看了幾遍,決定出去一趟。
第二天掌燈後,王三腰裡別了把短刀,偷偷溜出角門,直奔三不管。來到水蜜桃門前,輕輕地敲起了窗戶。水蜜桃問:“誰呀?”“我。”屋內燈光一閃,門開了。王三閃身進屋,反手把門關好,轉身問道:“有外人沒有?”“廢話!我這兒哪來的外人?”王三點頭,一撩門簾,走進裡間。
他的腳剛邁進來,就被一隻手掐住了脖子。王三趕緊使了個獅子插頭,拼命撲棱。還沒等他轉過身子,突然面門上捱了一拳。接着,就被十幾只大手摁住了。
張洪、趙亮把地保找來,說明情況,帶着王三和水蜜桃,直奔縣衙。
劉傑聽了張洪的回話,喜出望外。立刻傳點升堂,把王三帶到堂上。這傢伙還沒等劉傑問他,他就高聲喊道:“冤枉,冤枉啊!你們憑什麼抓好人呀?”劉傑喝喊道:“是好是壞,你自己清楚。我且問你,你叫王三嗎?”“不錯,我是叫王三。”“有人告你收買兒童,販賣拍花葯,還不從實招來!”“沒有的事,全是捏造的!”劉傑吩咐一聲:“帶武蘭珍。”
時間不大,武蘭珍走上大堂:“給大老爺磕頭。”“武蘭珍,你可認識他嗎?”武蘭珍看了幾眼,說道:“認識,他就是王三!”劉傑說:“過去,與他當堂對質!”
武蘭珍跪着往前挪了挪,說道:“王三,你就說實話吧!咱們的事,人家都知道了。”王三盯着武蘭珍,說道:“胡說八道,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張洪走到他眼前,問道:“你認識我不?咱倆在海河邊樹林裡見過,後來你跳水逃走了。”王三一撲棱腦袋:“沒有的事,我從來就沒跳過水!”
劉傑爲把握起見,他又把證人都傳來了。客店裡的掌櫃的證明說:“是他找過武蘭珍。”水蜜桃證明說:“武蘭珍找過王三好幾次。”王三的鄰居證明說:“武蘭珍到王三家去過。”
劉傑又問王三:“你可認識武蘭珍?”王三氣呼呼地說:“我說過,根本不認識,別聽他們胡說!”劉傑大怒道:“好個嘴硬的惡徒。來呀,拖下去,重重地打!”
四十板子打完了,他不說,八十板子又打完了,他還是不招。劉傑氣極了,又吩咐大刑伺候。王三挺刑不過,終於招認了。他說,他是前年加入天主教的,在望海樓教堂幫工。院長是法國人休羅姆,他手下管着“育嬰院”、“孤兒院”、“仁慈堂”、“教會醫院”等慈善機構。可是,孤兒院裡沒有孤兒。爲此,他受到上司的嚴責。休羅姆又怕又惱,便想出一個收買兒童的辦法。他規定,教堂的人都可以買孩子,不分男女,買一個就給五十銀元。王三又說:“小人見財眼開,就想法收買小孩兒。可是,除了極個別的人家之外,不論多窮的也不願賣。我費了好大的勁,纔買了兩個。後來,我就想了個歪點子,去偷小孩兒。因我住在天津,守家在地,直接偷不好辦,便在外僱了幾個人,武蘭珍是其中的一個。”王三接着說,“本來規定,五十塊一個孩子。我只給他三十塊,從中賺二十塊。拍花葯是我從一個叫陳瞎子的江湖人手中買的,這個人已於去年秋季病死了。這全是以往的實情,小人全都招出來了。”
劉傑問:“孤兒院中,共有多少孩子?”“一百多個呢!”“都是拐來的嗎?”“差不多都是,經小人手,就買了三十多個了。”“洋人院長休羅姆可知道此事?”“怎麼不知道,錢都是他給的。他說,哪裡的小孩都行,有就比沒有強,聽說,法國教會還獎勵過他呢!”
劉傑一聽,氣炸心肝肺,錯碎口中牙。又問:“這些孩子現在何處?”王三說:“都在教會院裡鎖着呢!聽說,過幾天就運到外地去了。”“你說的可是事實?”“錯不了。小人一時糊塗,求大老爺開恩哪!”
劉傑又叫王三把拐孩子的時間、地點,小孩兒的性別、姓名、特徵,都交待清楚,這才把他押了下去。
劉傑連飯都沒顧得吃,坐轎趕到知府衙門,對張光藻訴說了一遍。張光藻大喜,二人來見崇厚。
崇厚聽了稟報,並沒什麼反映。他沉吟半晌,才說道:“口供靠得住嗎?”劉傑道:“錯不了,若大人不信,可直接審問。”“嗯,我是要問的。事關重大,兒戲不得。”
第二天,崇厚和張光藻都來到縣衙。劉傑主審,張府臺助審,崇厚在一邊旁聽。對武蘭珍、王三,重新進行了審訊。又把所有的證人和原告帶到,一一地進行了覈對。崇厚見證據確鑿,只好向法國領事館再次交涉。
幾天後,法國領事豐大業答覆說:中國政府對犯人單方面的審訊,是無效的。按中法條約規定,應該由中、法兩方聯合審訊。崇厚答覆說:可以。
審訊是在法國領事館進行的。崇厚、張光藻、劉傑都參加了。審訊開始,武蘭珍原供未變。王三這小子卻反了供,他不斷地向豐大業喊冤。他說他一點也沒有罪,都是劉傑有意強加到他頭上的。劉傑聽罷,氣得嘴脣都青了。豐大業向崇厚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本領事對你們如此陷害教民,提出強烈抗議!”崇厚一向崇洋媚外,馬上附和着說:“是,是,都怪我們的地方官草率。”豐大業也不跟別人商量,竟當衆宣佈:“王三無罪,當堂釋放。”還沒容劉傑、張光藻開口,就把王三放掉了。王三照舊不敢回家,被人架着逃進了望海樓教會。
這次的會審,轟動了天津城。萬人空巷,都擠到領事館門前,要看個水落石出。結果,法國人把王三放了。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上萬的百姓怒吼着:“打死洋人!”“燒了他的王八窩!”“打死王三!”“砸爛柺子!”於是,引起了重大的流血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