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怪事咄咄,
天時地利人和。
小人當道壞人活,
惹出無端橫禍。
蘭兒母女剛要啓航,岸上跑來一人——正是送賻儀的那個差人。蘭兒忙讓船家把船停住,問道:“何事?”那差人粗脖子紅臉地說:“你們是騙子,騙了我家老爺紋銀三百兩,這場官司是一定要打的。”惠夫人聞聽,嚇得骨軟筋麻,乖乖地把銀子給了差人。蘭兒怒斥道:“你這人好生無理。是你把銀子給我們送來的,我們又沒搶你的,因何出口傷人?走,找你們老爺辯理去!”惠夫人一個勁兒地擠鼻弄眼,不讓女兒去。蘭兒只做沒看見,跟着這名差人,直奔衙門而去。
原來,這位清江縣的縣令名叫吳棠,盱眙人,字仲宣,舉人出身,歷任南河、桃源知縣,後調清江知縣。他與安徽漕標副將任昆乃是至交。任昆在幾天前死於任上,吳棠不勝傷感。他聽說副將的家眷將乘船扶樞回籍,這兩天可能從清江路過。因此派了一個差人,拿着賻儀三百兩銀子奉送。誰知這個差人心粗嘴懶,把事情弄錯。吳棠見着收條,勃然大怒,把這個差人痛罵了一頓,並命他把銀子索回。差人捱了頓罵,心中憋氣,才大吵大叫着要打官司。哪知蘭兒不聽邪,非要弄一個水落石出不可,當下跟着差人來見吳棠,便把父親的死因講了一遍。蘭兒侃侃而談,毫無懼色。吳縣令深感驚奇,也動了惻隱之心,當即把三百兩銀子送給蘭兒。蘭兒哭拜道:“受人滴水之恩,當須涌泉答報,著有得志之時,定報大恩。”吳棠又客氣了幾句,派人把蘭兒護送回船。
惠夫人見女兒又把那包銀子帶回,真是又驚又喜;開船後,蘭兒把經過講了一遍。惠夫人對二女、一子說道:“吳老爺是咱家的大恩人,你們要銘記在心。一旦有好的那天,千萬要報答人家呀!”姐弟三人不住地點頭,路上無話。
這日,來到通州。蘭兒上岸,僱好了車輛和力夫,把靈樞移到車上。又走了兩日,纔回到北京錫拉衚衕。鄰居們聽說惠夫人一家回來了,爭先恐後都來探望,還幫着把惠徵的喪事辦了。一直忙亂了十幾天,才安定下來。
光陰似箭,又一年過去了。蘭兒已經十六歲了,更出落得仙子一般——亭亭玉立,嫵媚動人。但是也招來不少風波。惠夫人爲此很擔心,有意給她找個婆家,又捨不得;不找婆家吧,又怕她人大心大,再引出麻煩來。這天晚上,惠夫人勸蘭兒說,“蘭兒呀,你現在已經是大姑娘了,說話辦事都要格外留心。別整天胡跑,叫人家說長論短。”蘭兒說:“我何嘗不願在家享福?可咱家這個環境,能叫我呆得住嗎?買菜買米是我,求人貸借是我,大事小情也是我,這怎能叫胡亂跑呢?您要是這麼說呀,我什麼也不管了。”惠夫人一聽慌神了,又把話拉回來,說道:“娘不是埋怨你,是替你擔心。別忘了,寡婦門前是非多呀!咱們孤兒寡母的,更應該格外介意。外人的話不能全聽,也不能不聽。”蘭兒冷笑道:“人是最可惡的東西。你過好了他眼紅,你過孬了他笑你,你有錢他巴結你,你窮苦他就欺負你。還有一種人,吃飽了沒事幹,說東家論西家,嚼舌頭根子。要聽他們的,咱就沒法活。我是沒權哪,倘若有掌權那天,非好好收拾收拾這些人不可!”“蘭兒!你胡說些啥呀?女人能掌啥權?多咱也得聽男人的。”“我就不信!男人多什麼?一要有權,二要有辦法,他不乖乖聽話纔怪呢!”惠夫人一調屁股,不言語了。
蘭兒口打唉聲,挨近母親說:“嬤嬤,快別生氣了,女兒我注意就是了。”“哎,這纔是孃的閨女呢!”惠夫人忽然想起一件事,爲難地說:“蘭兒,你還得上德嬸家求求幫,再借給咱幾個錢,買點柴禾。”“好吧!”蘭兒理了理頭髮,一溜風似地走了。
惠夫人望着女兒苗條的後影,心如刀絞。暗想道:她爹死後,全仗着她了。要沒有蘭兒,這日子還不定怎麼過呢!突然又想到蘭兒的婚事:倘若她要嫁出門去,我可怎麼活喲?惠夫人一陣心酸,又偷愉地哭了起來。
再說蘭兒,她與鄰居德嬸處得很好。德嬸的丈夫是個旗籍小官,後來棄官經商,在天津、上海都有買賣。所以,他常年住在外埠。德嬸故土難離,就守着兩個姑娘住在北京,生活很優裕。她的兩個女兒,都與蘭兒年齡相仿。她家又沒有男人,所以蘭兒經常來串門。遇到困難,也向德家求幫。
另外,還有件事吸引着蘭兒。因爲德家生活優裕,很寵愛兩個女兒。這兩個姑娘有個癖好,愛買“宮門鈔”看。“宮門鈔”是什麼?它類似如今的報紙,專門報道官中的新聞、皇上的旨意和國家的政策法令。有時,也報道官員的升貶調轉和戰爭的情況。不過,印數不多,價錢昂貴,一般人是沒這筆閒錢買它的。蘭兒自幼就喜歡讀野史小說和各種軼聞,對“宮門鈔”更感興趣。她買不起,所以常到德家來看。她一進門,德家姐妹正在院中看“宮門鈔”呢!指指點點,說說笑笑,不知在議論什麼。蘭兒道:“什麼消息呀?看把你們樂成這樣!”德家姐妹看見蘭兒,把“宮門鈔”遞給她說:“當然有好事,你快看看這個。”
蘭兒把“宮門鈔”接過來,眼光落到一行大字上:“晉封貞貴妃鈕祜祿氏爲皇后。”看罷,說道:“這算什麼新聞,也值得你們一笑!”德家大姑娘說:“喲,聽你這口氣可真不小。鈕祜祿氏做皇后,也算給咱女人增光呀!”二姑娘說:“你再看看這個消息。”說着,用手往“宮門鈔”右下角一指。蘭兒讀道:“聖恩隆脊,於近日選秀女四十名,以充宮室……”德家大姑娘道:“我們姐倆笑的就這個,我說她能選上,她說我能中選。”二姑娘笑着說:“我看哪,咱倆誰也不行,蘭妹妹還差不多。”蘭兒一聽,臊紅了臉,追打着二姑娘說:“我叫你耍滑嘴。”“誰在院子裡這麼折騰啊?”這是德夫人的聲音,三個姑娘都不敢笑了。大姑娘說:“我蘭妹妹來了。”“是嗎?快請上屋來坐。”
蘭兒整理了一下衣服,跟隨兩個姑娘走進上房,禮畢歸座。德夫人問道:“什麼事啊,把你們樂成這樣?”蘭兒把“宮門鈔”上的消息說了一遍。德夫人說:“你們年輕人哪,涉世不深。這叫什麼好消息?說不定哪家的姑娘倒黴呢!”德家大姑娘驚問道:“選中秀女能進天廷,還能看見皇上和娘娘,您怎麼說倒黴呢?”德夫人道:“我也是聽人家講的。選中秀女是要進宮的,服侍嬪妃或是太后、太妃以及公主等等。會來事的才能靠近皇上呢,模樣俊俏的也許被皇上看中,鬧個嬪妃。極個別的,也許能當上皇貴妃和皇后,不過呀,這是萬里有一的事,幾代皇帝也碰不上一兩個。進了宮就甭想再出來了,除非死了才能一家‘相見’,這不是活坑人嗎?”德夫人又說:“我聽人家說,‘秀女進宮,如落火坑’。就是那套規矩呀,誰也受不了。投河覓井、尋死上吊的大有人在,被人打死、害死、欺負死的也不少。這是旗家女兒的一道鬼門關,你們哪,還是躲躲好,千萬可別讓他們看見。”
德夫人的一番話,把自己的兩個姑娘嚇傻了,突然感到空氣緊張、恐怖得很。蘭兒皺着眉頭,若有所思。她坐了一會兒,便提到求幫的事。德夫人一聽,趕緊取紋銀五兩交給她。蘭兒說:“先後共欠您十五兩銀子了。等我家手頭寬裕了,一定加倍奉還。”德夫人道:“鄰居住着,誰不求誰呀,快別說了。”
蘭兒起身向德夫人告辭。剛走到門口,正好與一夥官人相遇。爲首的好像是個太監,他賊盾鼠眼地看了蘭兒幾眼,便走進德家大門。蘭兒嚇得芳心亂跳,一溜煙似地回到家裡,把銀子交給母親,又把方纔的事說了一遍。惠夫人也嚇了一跳,急忙說:“肯定是內務府的人,背不住是選秀女的。這可不是好事,你快點兒找個地方躲一躲。”蘭兒冷笑道:“怕什麼,又不是老虎,他又不吃人!”“比老虎吃人還厲害呢!”惠夫人說,“老虎吃人,一口就完了。要落到他們手裡,就好比千刀萬剮零受罪。”
孃兒倆正在爭執,就聽院中喊道:“這是惠府嗎?”惠夫人往外一看,可嚇壞了。怎麼?院裡站的都是官人,爲首的是個太監。她急忙對蘭兒說:“快別言語,容我把他們打發了。”惠夫人邊說邊往外走,蘭兒躲到門後聽聲。就聽那太監說道:“你家可有個女兒,今年十六歲了?”惠夫人道:“老爺弄錯了,我家是有個女兒,今年才十三歲。”蘭兒知道,這是指妹妹說的。那太監說:“不對,我問的是你的大女兒。”“我就一個姑娘,哪有大小之分呢?”“胡說!戶籍上寫得明白,蘭兒,那拉氏,十月十日生的,怎說沒有?”“這個……”
蘭兒見娘被人家問住了,便鼓起勇氣,一開門來到院中:“你們找我幹什麼?”惠夫人見了,心中暗自罵道:死丫頭,你可給我闖下禍了!那太監先是一怔,接着笑道:“惠夫人,你太愛開玩笑了。這不是你的大姑娘嗎?”蘭兒說:“我嬤嬤一時糊塗,說了幾句錯話,請公公原諒,有話就請到屋裡說吧!”“好好好,還是蘭姑娘懂事。”
太監在屋中坐定後,蘭兒問道:“公公到我家爲了何事?”太監道:“十天前,當今萬歲頒下一道聖旨,要挑選秀女四十名,以充宮室。並且,還要在秀女當中選拔幾位嬪妃。按本朝的制度,凡屬旗籍四品以上官員的女兒,在十四歲以上、二十歲以下者,皆屬在選之列。你父親的旗籍是鑲黃,曾做過三品道員,你又十六歲,樣樣符合條件。必須登記在冊,聽候拔選。”“明白了。“蘭兒點點頭,說道,“請問公公,還要辦理什麼手續不成?”“當然,當然。”太監取出一張表格,遞給蘭兒:“把這個填上就可以了。不過,要認真地寫,把三代、出身、官職,出生年月日,一一書寫清楚。”
蘭兒接過表格看了一眼,說道:“公公少坐。”轉身坐在方桌旁,提筆在手,不大的工夫就寫完了。“公公請看,填寫得對不對?”太監接過來看了一遍,說道:“對,對,一點不錯。”他又不住地稱讚說:“字寫得好,模樣長得也好。我看哪,中選是定下了,說不定還會選上嬪妃。到那時,可別忘了我這個跑腿的。”蘭兒道:“公公貴姓?”“免貴姓劉。”蘭兒道:“劉公公放心,到什麼時候也不會忘了您。”“哈哈哈哈!是個有出息的閨女,你就在家候信兒吧!”蘭兒一直把劉太監衆人送到門外,這才把門閂上好,回到屋裡。
惠夫人大怒道:“死丫頭,連個好歹都不懂了,你這不是找死嗎?”蘭兒道:“應招秀女怎麼算找死?”“唉,我的傻丫頭哇!人家都怕選上秀女,躲的躲,藏的藏,運動人情,走門子,誰像你似的,送到人家面前!真要是被他們選上,你可就苦了!”蘭兒不以爲然地勸說道:“您老人家彆着急,聽女兒把話說清楚。選秀女一事,乃是皇上的聖旨,抗旨不遵是犯法的。重則殺身,輕則坐牢,咱們敢不聽嗎?再說,人家掌管戶籍冊,對咱們一目瞭然,這才找上門來。像您那樣說瞎話,能混得過去?咱家的處境這樣清苦,要錢沒錢,要勢沒勢,能跟別人比嗎?”“這個……”惠夫人聽女兒說得在理,火氣漸漸地消了。
蘭兒又說道:“女兒還有個想法!咱家少一口,就帶出一張嘴去,負擔能減輕不少,我若能選中秀女,一定在宮裡好好幹,多積存點銀子,好補貼咱家的生活。萬一咱家祖上有德,女兒被選上嬪妃,咱家就變成了皇親,您還愁沒好日子過嗎?豁出我一個人,能換來這麼多好處,有什麼不好呢?”惠夫人聽了女兒的話,很受感動,抱着蘭兒說:“孃的寶貝,你淨爲家裡着想了,可苦了你啦!”說罷,泣不成聲,蘭兒勸道:“您也不必替我擔心。我總覺着,皇宮裡也不一定像大家說得那麼壞。起碼說,吃的、穿的要比現在強得多。規矩嚴點並不可怕,少說話、多幹活。人家叫咱幹啥咱幹啥,不也就完了嗎?”
惠夫人止住悲聲,連連搖頭說,“不像你說得這麼簡單,到時候你就該後悔了。”蘭兒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一切都交給神佛安排了。”惠夫人見女兒的心路這麼寬,也就不便再說了。
書要簡短。自從劉太監走後,好像石沉大海,一連十多天也沒有消息,蘭兒心中十分急躁。這天早飯後,突然接到宗人府和禮部的通知——明日寅時,進宮候選。蘭兒又驚又喜,把事先準備的新衣服拿來,又洗頭又洗澡,忙了個不亦樂乎。她娘也幫着她歸整東西,足足忙活到深夜。
三更天剛過,門外人聲嘈雜,那個劉太監又來了。一見面就問:“蘭姑娘,都準備好了嗎?”蘭兒道:“諸事完畢,就等着走呢!”“太好了。車在外邊,咱們趕快走吧!”蘭兒點頭,忙轉身拉着惠夫人的手說:“您老人家保重,兒我走了!”惠夫人“哇”的一聲哭了,抱着女兒說:“我的孩子,你這一走,拋下我們娘仨,日子可怎麼過喲!”蘭兒也垂淚道:“母親不必傷心。按我說過的那麼辦,不論何時何地,兒也不會把您忘了!”
蘭兒的妹妹和弟弟,拉着姐姐的手,也不住地哭叫。蘭兒對妹妹說:“我走後,家裡的事就拜託你了。你要好好在嬤嬤面前盡孝,把弟弟撫養成人。姐姐一旦有出頭之日,決忘不了你。”劉太監解勸道:“好了,好了。明明是件大喜的事兒,你們哭什麼?時間不早了,咱們趕快走吧!”蘭兒把眼淚擦乾,恭恭敬敬地給母親磕了三個頭,一狠心走出院子。
按下別人休提,且表蘭兒。她走出院子,上了轎車,拐彎抹角,一直來到紫禁城。繞城牆又走了一程小便停在東華門外。蘭兒隔着紗簾往外偷看,但見高大的城門兩旁,排列着衛隊,一個個盔明甲亮,各持刀槍。門旁有哨所一處,坐着一個藍頂子的武官。劉太監到這個武官面前,說了幾句話,又叫他驗過憑證,這才放轎車進城。走着走着,車子又停住了。劉太監把蘭兒叫了下來,領着她穿過幾道宮門,來到一座寬闊的大院裡,說道:“到地方了。你把這份憑證拿好,千萬可別丟了,我走了。”蘭兒問道:“我怎麼辦?”劉太監說:“等一會就來人,你聽他的好了。”
劉太監走後,蘭兒好像失去了靠山,不免一陣緊張。所幸的是,又來了好多應選的旗女,三三五五共有一百多個。蘭兒偷着問她們的姓名和住處,大家竊竊私語。多數姑娘都膽子小,邊說邊哭。只有蘭兒滿不在乎,還給別人打氣壯膽。
這時,從邊門進來一羣太監,爲首的是“壽康宮”的寧總管,這傢伙挺橫,瞪着眼睛喝斥道:“安靜!這是有尺寸的地方,不經允許,誰也不準說話!”這一嗓子果然有效,院子裡頓時安靜下來。寧總管又說:“一會兒聖駕就來了,誰要犯了驚駕之罪,可小心腦袋!咱家現在就教你們演禮,都要認真學。”說罷,就教起來了。
蘭兒是何等聰明?一教就會。工夫不大,就把禮節全記住了。那些旗女可就不同了,有的本來就笨,再加上一緊張,怎麼教怎麼不會,把寧總管急得直蹦。天交寅時,東方見亮,就見一名太監走到院中,似唱非唱地說道:“聖旨下,應徵的秀女,準備見駕呀——”寧總管急忙讓姑娘們排成兩隊,低着頭來到另一所宅院裡。蘭兒偷眼觀看:但見腳下踩的是漢白玉甬路,兩旁是玲瓏透剔的花池和養魚缸,對面是一座宏偉高大的宮室。上懸一匾,藍地金字,是用滿、漢兩種文字寫成的“壽康宮”三個大字。
旗女們不敢吭聲,一個個屏息凝神,等候傳見。一個太監走過來,先挨着個兒地驗了憑證,覈對了姓名和身世。然後,按照名次,一個一個地領進壽康宮,蘭兒的名次排在最後,等了好長時間,才輪到她頭上。
“那拉氏,蘭兒進宮啊——”太監一喊,把蘭兒嚇了一跳,頓時緊張起來。兩條腿瑟瑟發抖,蘭兒暗自着急。自己罵自己道:沒出息的東西,你哆嗦什麼?平日的威風哪裡去了?這可是關鍵時刻,福禍攸關哪!蘭兒,蘭兒,快鼓起勇氣來吧!她這麼一想,還真管用,當時就不哆嗦了。她來到宮門口,又着實地鎮定了一下,然後很從容地走進壽康宮。她不敢擡頭,雙膝跪在眼前的拜墊上,行了朝王禮,口稱:“婢子蘭兒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突然有個蒼老的聲音說:“擡起頭來!”蘭兒又叩了一個頭,把臉仰起。這時,她才發現:坐在中間的不是皇上,乃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衣著豔麗,雍容華貴,正含笑看着自己。蘭兒尋思:這一定是老太后吧?
她猜得還沾邊,這位老夫人乃是咸豐皇帝的養母——皇太妃博爾濟吉特氏。原來,咸豐的生母早就去世了,是這位皇太妃把他撫養成人的——她就是恭親王奕的生母。咸豐帝對她視如親孃,即位後把她封爲“康慈皇貴太妃”,住在壽康宮。她現在是宮中的領袖,與皇后沒有什麼差別。皇上選秀女,都要經過她的審覈。這一關過不去,也就算吹了。
老太妃見蘭兒花容月貌,婀娜動人,當時就相中了,提起硃筆,在蘭兒的名字上劃了兩個紅圈。又簡單地問了幾句話,纔打發她下去。蘭兒回到院中,心裡不住地盤算,看意思有門兒,但又不敢說準,真像百爪撓心那麼難受。約摸有一個多時辰,初選告一段落,一共選中了二十四名,餘者都遣散回家了。
蘭兒名列前茅,自然是選中了,她和另外二十三名秀女,一直等到辰時。咸豐皇帝乘輿來到壽康宮。又挨着個兒地審察了一遍。結果,一致通過,全留到宮裡了。
蘭兒被派到正宮皇后的坤寧宮承值,這是比較好的差事了。每天伺候皇后,又可以接近皇帝。所以,吃的、穿的、住的、使的、用的、戴的,都變了樣。蘭兒早就用上了工夫,自晨到晚,奉職維勤,很快就博得了皇后的好感,她對待周圍的宮女情同姐妹,問寒問暖。晤談瑣事,不笑不說話,見面先齜牙。所以,蘭兒很快成了最受歡迎的人,大事小情都要向她請教。
頭幾個月就這樣過去了。可是,日子一長,蘭兒就覺得枯燥了,特別是掛念母親和弟妹。惦記他們的吃喝,又惦記他們的身體。晚上做夢就是回家,有時自己都哭醒了。沒幾天的工夫,她的眼窩深陷,臉上失去了光澤。蘭兒暗道:不好,這樣憂慮下去,無異於慢性自殺。必須下決心剋制住,該說就說,該笑就笑。另外,她還有種野心——想取得皇上的恩寵,爬上嬪妃的位次。可是,她發現,咸豐皇帝很少到坤寧宮來。她派到這裡半年多了,僅見過皇上兩面,而且時間相當短。不靠近皇上,哪有出頭露面的機會?爲此,蘭兒愁苦得不得了。又一想,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就憑我蘭兒這副俊容,又這般聰明,只要方法得當,還怕打不動皇上的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