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傑不該強出頭,
一意孤行無來由。
病國誤民坑自己,
半世英名付東流。
翼王石達開讀罷天王手詔,又看看桌上的金印,不由一陣冷笑:“哈哈哈哈!感謝天王的盛情和國舅的美意。達開以爲,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間,應該言必信,行必果。做了不悔,悔了不做。石某五歲習文,十歲習武,十六歲中舉人,家資鉅富,吃盡穿絕。倘若居官,不費吹灰之力,又何止軍門、總督也!只因滿虜,黎民遭殃,達開不忍袖手,才盡拋個人之安富尊榮,毅然到金田團營,隨天王揭竿起義。多少年來,石某從未計較過個人得失。達開衝鋒陷陣,天王安享天平;達開在兩軍陣拼命,天王在內宮消遣。爲了他的江山,石某鞠躬盡瘁;爲了他的寶座,石某得罪了韋昌輝,全家老少盡遭毒手!試問洪天王,他可知石某是從多麼痛苦的逆境中活過來的?”他越說越激動,兩眼都溼潤了。
在座的人屏息凝神,靜靜地聽着。石達開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一樣,擊在衆人的心上。
石達開又接着說:“楊、韋亂政後,石某日夜兼程回返天京,披肝瀝膽,全心輔政。遺憾的是,天王對我早存戒心。他明升暗降,處處掣時,我爲顧全大局,故一忍再忍,假做不知。最不能使人容忍的是,天王得寸進尺,公開加封安、福二王,奪去我的軍政大權。並且,又暗中派人刺探我的行動。縱觀天王的所做所爲,實在使石某寒心。爲此,我認爲,現在還不是我回京的時候。這件事情,以後再說吧!”說罷,將手詔和金印推到賴漢英面前。
賴漢英大失所望,但又不甘心就此罷手。他懷着僥倖的心情,再次哀求道:“殿下的苦衷,令人同情。正因爲如此,天王才下詔罪己,向殿下賠禮認錯。卑職斗膽說句話,縱然天王有一萬個不是,他畢竟是君主。君主能向臣下認錯,史書上也不多見。退一步說,殿下不顧君臣之情,也應該念天民之義。難道你就忍心讓人們失望嗎?目前,清妖七路分兵,攻打天京,天國正處在內外交困的緊急關頭。如殿下以大局爲重,毅然回師,真好比雪中送炭,旱苗逢雨。不但天王,就是滿朝文武、百萬軍民,誰不念殿下之功德乎?”
石達開冷冷地說道:“正因爲形勢危急,天王纔想到了我。一旦和緩,又不知做何打算!本王早就看得明白,與天王只能同受罪,不能同享福。正所謂山河易改,秉性難移,我不會再上他的當了!我意已決,請國舅再免開尊口。”他回過頭來說道:“錦謙,你陪賴國舅多吃幾杯,我還有事,恕不奉陪了。”說罷,轉身退歸內宅去了。
賴漢英望着石達開的背影,乾着急說不出話。鼻子一酸,失聲痛哭起來。曾錦謙衆人苦苦相勸,才止住了悲聲。他原打算在瓷都多住幾天,但是,這種結局住也無味。於是,帶好金印、詔旨,便起身告辭。曾錦謙率人把他送出城外,又差派朱衣點遠送一釋。
賴漢英騎在馬上,邊走邊哭。朱衣點勸說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益。見着天王,婉言說之,留有餘地,對雙方都有好處。”賴漢英明白朱衣點的用意:“兄弟之言是也。千不怪,萬不怪,都怪我賴漢英無能,上負天恩,下對不起軍民,要換一位特使,或許事情要好得多。”朱衣點搖了搖頭:“非也。五千歲的脾氣就是倔犟,他認準的事,九條牛也拉不動。”賴漢英看着朱衣點,試探着問道:“你看五千歲有無回京的希望?”朱衣點低聲說道:“依卑職看,希望不大。起碼,一二年內沒有希望。”“這也難怪呀,他受的磨難太深了。”朱衣點又問:“請問國舅,楊輔清、黃文金、林啓容三位兄弟可曾到了京中?”“噢,這件事我倒忘說了。”賴漢英說:“他們三位是上月二十五進京的。”“天王對他們如何?”“那還用問嗎,自然是歡迎和重用。他們回京的那天,天王率文武百官在天朝門迎接。接着,又舉行了宴會,爲他們洗塵。沒過三日,天王降旨,封楊輔清國宗、中軍主將,頒發了銀印;封黃文金擎天義、鎮南主將;林啓容被晉封爲貞天侯。天王還降旨,在天京誇官三日。凡回京的大小弟兄,皆有升賞,一切從優。嘿,那個熱鬧勁就甭提了。”朱衣點聽得着了迷,不住地誇讚:“你看人家,你看人家,唉!”他長嘆一聲,忽然收斂了笑容,低着頭不言語了。
賴漢英靈機一動,十分關切地問道,“賢弟何故憂愁?”朱衣點又往左右看看,仍壓低聲音說:“小弟是人在曹營心在漢哪!”“那你爲什麼不回京?”朱衣點搖搖頭說:“我可比不了人家三位。我官輕職微,回去也不會受重用。”賴漢英進一步問道:“你準備怎麼辦?”朱衣點道:“水流千遭歸大海,我遲早也要回去的。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爲什麼?”“五千歲對我不薄,不忍心離開他。最好他能回心轉意,領着我們一塊兒回京。假如這條路行不通,就休怪我不仗義了。到那時,不但我走,我還要多拉點兒人馬!”賴漢英又問道:“像你這樣想法的人有多少?”朱衣點搖了搖頭:“這可不好說,平日很少議論這樣的事。不過,像彭大順、蔡次賢、楊春弟、劉方亮等這些將領,都跟我差不多。”
賴漢英靠近朱衣點,神秘地說:“這樣吧!你最好規勸翼王,一起回京。倘若不行的話,就按你說的辦,人越多越好。我以國宗的身份擔保,天王一定會歡迎和重用你們。當然了,人回去得越多,功勞越大。”“是!”朱衣點拉住賴漢英的手說:“請國舅代我向天王稟奏,無論何時何地,他也是我們的萬歲,我也是他的臣子。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弟兄們拉回去,以報天恩。”“一定,一定。”賴漢英又囑咐說:“平日多留神,聯絡志同道合的人。我和天王在京裡,靜候你的佳音。”他們邊走邊談,不知不覺已經來到瓷都界首。朱衣點在馬上把手一拱,說道:“恕不遠送,請一路保重。”賴漢英不住地稱謝,率領侍從迴天京而去。
朱衣點回城交令。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暗中卻到處活動。他聯絡彭大順、蔡次賢等二十幾位將領,等待時機,就要行事。對於此事,石達開卻半字不知。他沒有想到,與自己多年共事的許多將領,已與他貌合神離了。可想而知,這次遠征的命運會是什麼。
單說石達開。他的人馬,在瓷都度過了整整四個月。傷員大都歸隊,糧草、炮藥也補充得差不多了。於是,便決定繼續西征。這時,清軍也在大肆調動,多隆阿、李續賓、曾國荃、鮑超、曾國華、胡林翼、官文等七路大軍的三十多萬人馬,已經封鎖了西進四川所有的通道,就連在清軍勢力薄弱的地方,也組織起了各式各樣的地主武裝。有些地主武裝槍多炮多,器械精良,戰鬥力麼很強,對翼軍的威脅很大。
爲了保存實力,石達開決定避實就虛,突然改道東進。一八五八年春,克上饒,過玉山,殺入浙江。四月十五,佔江山,攻衙州、開化、遂昌、處州、雲和、龍泉。八月十八入福建,克浦城、崇安、建陽、邵武、汀州。十月上旬,又改道殺回江西,克新城,佔瑞金、會昌、安遠、信封等地。一路上,無堅不摧,無戰不勝。把清軍搞得手忙腳亂,望風披靡。石達開乘勢疾進,殺入湖南。轉年三月,克郴州、桂陽州、嘉禾、祁陽。五月二十四包圍了寶慶,準備在此改道入川。
曾國藩聞訊大驚,急調兵遣將,四處阻截,湖南提督鮑超,約會川督駱秉章,同守寶慶。清悍將多隆阿也來支援。
石達開連攻寶慶數日不下,不敢戀戰,在八月底撤圍南下,殺進廣西。十月十五日,攻佔廣西慶遠府。方圓百里的縣、鎮,盡歸翼軍所有。
一年多的苦戰,使翼軍失去了三萬多弟兄,付出了很高的代價。此外,多數人產生了厭戰情緒。石達開決定在慶遠多住幾個月,整頓人馬,養精蓄銳,待恢復元氣後,再殺進四川。
十一月初,翼王妃黃氏生了一位公子。石達開喜出望外,給孩子取名石定忠,乳名龍興。就在這一天,把慶遠府也改稱龍興,想借此而保他一帆風順。衆將紛紛給翼王道喜,石達開均有賞賜。井傳令放假,慶祝三天。城內城外,歡聲笑語,喜氣洋洋,真好像一座獨立王國。接着,石達開又大量招兵。不到五個月,竟擴充了人馬二十多萬。他還利用息兵罷戰這段時間,把全軍分成十軍,每軍二萬五千人,設將軍一名,副將兩名,又建立虎責軍一軍——也就是王府的警衛部隊,歸曾錦謙所管。石達開還對很多官員的職稱,做了更改:
第一軍將軍 彭大順
第二軍將軍 朱衣點
第三軍將軍 餘忠扶
第四軍將軍 蔡次賢
第五軍將軍 曾仕和
第六軍將軍 黃再忠
第七軍將軍 韋普成
第八軍將軍 賴裕新
第九軍將軍 李復猷
第十軍將軍 張遂良
精忠報國神威將軍 魯國進
兵分十路,旗分十色,每日加緊操練。一八六○年三月上旬,翼王在龍興祝賀他的三十大壽。王府內外張燈結綵,鼓樂喧天。在王府的後花園,還搭起了一座戲臺,請來名伶演戲祝賀。王妃抱着王世子石定忠,在廳廈裡觀看。各位將軍的夫人、女眷,都應邀作陪。
這一天,石達開起得很早。沐浴更衣已畢,然後在衆參護、承宣、侍者的陪同下,升坐在王府前,等候接受衆文武的朝賀。已正一刻,文武到齊。一個個錦袍花帽,喜氣洋洋,排着隊跪倒在拜墊上,高呼道:“祝五千歲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千歲,千歲,千千歲!”石達開滿面春風,微微欠身,表示還禮。
賀畢賜宴,席間,猜拳行令,氣氛非常活躍。飯後,衆將又陪着石達開,到後花園看戲。翼王平素不喜歡這種娛樂,看了幾眼就膩味了。於是,命曾錦謙輔馬,到郊外去散心。
石達開身穿箭袖袍,頭戴七寶冠,腰繫金帶,足蹬朱履,彎弓插箭,緊抖絲繮,跑在衆人的前面。曾錦謙、朱衣點等十幾位大將,尾隨在後。踏着沙石道,直朝鳳凰山奔去。
三月的春天,日光溫暖,和風習習,綠水青山,風景如畫。翼王立馬仰觀太空,近覽原野,頓感心曠神怡,渾身充滿了活力。朱衣點問翼王:“五千歲,這裡有沒有什麼名勝古蹟?”“有。”石達開是廣西人,對這裡的一切是比較熟悉的。他用御鞭向東一指,說道:“那邊有白龍洞,可以一遊。”說着跳下戰馬,大踏步在前邊引路。衆將跟隨在後,跨石崖,越小溪,穿幽谷,曲曲彎彎,來到白龍洞。參護們點燃起火把,走進陰森森的洞口。黃再忠往洞壁上一指,問道:“這是什麼?”衆人擡頭望去,見洞壁上密密麻麻,都是前人留下的詩句,有的清晰可辨,有的已經模糊不清。有的有署名,還有的沒署名。
石達開文武兼備,文墨很深。他站在洞壁前,揹着手,仔細觀賞着這些詩句。曾錦謙往前湊了湊說:“五千歲,你也該題詩一首,爲後人留個紀念。”“對!殿下理應題詩。”石達開聽罷,詩興大發:“好,拿筆來。”侍者把筆硯備好。石達開提筆在手,選了塊好地方,沉吟片刻,把大筆一揮,寫了八句話。上寫:
挺身登峻嶺,
舉目照遙空。
毀佛崇上帝,
移民復古風。
臨軍稱將勇,
玩洞羨詩雄。
劍氣衝星斗,
文光射日虹。
衆人看罷,無不交口稱讚。以後,曾錦謙派石匠,把這首詩鐫刻在洞壁上。至今乃屬太平天國僅保存下來的洞壁詩,成了珍貴的文物。
衆人走出白龍洞,又去遊覽鳳凰窩,剛走了幾步,就見一名參護,大踏步跑來。石達開知道有事,忙停住腳步。報事的參護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說道:“享五千歲,天王的特使到了,請五千歲馬上回府。”“嗯?”翼王頓時笑意皆消,沉着臉問:“哪位特使?”“國舅賴漢英。”石達開眼望遠處,思考了片刻,命令一聲:“回府!”石達開回到“龍興”,在府門外下馬,大踏步奔向東花廳。
賴漢英在衆文案和侍者的陪同下,趕快到院中迎接。一看到石達開的影子,忙跑過去施禮道:“五千歲一向可好?卑職這廂問候了!”說罷,就要叩頭。“免了!”石達開用手扶住他,笑着說:“國舅千里迢迢,前來看我,使石某感恩不盡。”“哪裡,哪裡。”
二人攜手走進花廳,分賓主落座。石達開先間道:“國舅貴足不踏賤地,想必又勸某回京不成?”賴漢英忙拱手道:“殿下洞若觀火。既然猜到我的來意,卑職斗膽就奉告了。”說罷,從懷裡取出兩件東西:一面金牌,一封詔旨。雙手往前一遞:“您先看看這個。”石達開沒有接,只瞥了一眼,問道:“這是什麼?”賴漢英道:“這是十萬火急的金牌一道,天王請五千歲即刻回京任職。這是天王的手詔,請五千歲過目。”翼王推開賴漢英的雙手,冷笑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翼王!”賴漢英道,“不論如何,天王的詔旨,你總該看看吧?”“不必了。”石達開冷冷地說:“請你轉告天王,石某無意回京。起碼,現在還不是時候!”“我的五千歲,您未免太有點任性了!”由於激動,賴漢英幾乎忘掉了分寸,他指手劃腳地大聲說:“實話對您說,如今的天京,與兩年前的形勢大不相同了。去年三月十三,天王的族弟洪仁-從香港回京供職,受封-王,主持朝政。四月初六,名士錢江也從浙江趕到天京,受封軍師,協助-王輔政。忠王李秀成再破江南大營,英王陳玉成威震鄂皖。各路的太平軍,都節節獲勝。天王勵精圖治,勤於國事,真是軍心振,民心悅,捷報頻傳,形勢喜人呀!大王不忘舊義,日夜思念五千歲還京,以便朝夕相聚,共商國事。天王說,五千歲還京後,仍然是電師通軍主將義王之職,總理朝政,統帥全軍-王和錢軍師自願退居第二位,協助五千歲。滿朝文武、天民,仍滿懷信心渴望五千歲班師。”賴漢英喘口氣,接着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請殿下不要再固執了,趕快隨我回去吧。”石達開冷笑道:“誠如國舅所言,達開回京,反倒排擠了別人,害得他人無用武之地。爲此,達開更不能回京。實話告訴你,天京的形勢好也罷,不好也罷,都與石某無關。我已打定主意,決不迴天京了。”
書要簡短,不管賴漢英怎麼說,石達開都笑而不答。賴漢英不甘心,還要往下說,石達開道:“立志不交無義友,存心當報有恩人,這就是我的宗旨。”他又笑着說:“今天是我的生日,請你看戲去吧!”說罷,拂袖而去。
賴漢英氣得臉色蒼白,坐到椅子上,呼呼直喘粗氣。他決定晚上再舌戰一番,非弄個究竟不可,誰知,石達開藉口頭疼,沒有見他,賴漢英無奈,坐在館舍,暗暗發愁。忽然,侍者入報:“有客來訪!”“誰?”話音未落,只見兩個人閃身進來。一躬到他說:“我們來得魯莽,請國舅恕罪。”賴漢英一看,正是大將朱衣點和彭大順。他忙起身迎接,落座待茶。朱衣點開門見山地說:“翼王固執已見,已無回京的希望。爲此,官兵皆有怨言。”賴漢英心裡一動,低聲問道:“二位打算怎麼辦?”“我們是鐵了心啦!”朱衣點斬釘截鐵地說:“他不走,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