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陽侯世子周景雲。
當年還是稚童的時候覲見先帝,坐着的皇帝大笑着起身,高呼“仙人入我朝”。
對於擁有無數美人已經對美見慣的先帝來說,能讓他發出如此感嘆,周景雲的儀容可見多麼驚人。
周景雲現在已經不再是稚童少年,但長成後仙氣未消,儀態翩翩,更令人心儀。
張擇雖然對美醜無感,自己也同爲男子,但每一次見到周景雲,也還是忍不住先端詳一眼,才能再開口說話。
“以爲你早已經到京城了。”張擇接着說。
周景雲微微頷首見禮,說:“莊夫人帶着莊先生的靈柩回亳州,我送了一程,繞了路。”
張擇自然知道莊先生的事,事實上他先前剛好去查這位莊先生。
因爲從被判蔣後同黨的白循的家中搜出一副字,是莊蜚子所贈。
莊鵬翼,字蜚子,亳州莊氏,據說是南華真人莊周的後人,年輕時曾在京城講道,才思敏捷,頗有聲名。
但他拒絕了朝廷封官,也拒絕了聖祖觀邀請修道,不入仕,不離紅塵,四處遊歷,後開書院授課,頗有聲望。
任何跟白循有來往的,張擇都要查一遍,於是來找莊蜚子。
結果這莊蜚子不知是真身體不好,還是如同那個太守被嚇死一般,竟然病重命不久矣。
還好也來得及問幾句話。
“那字是白循花了百兩銀子買我的,他一介武夫,偏好附庸風雅,我路過朔方,拙荊因病困頓,缺錢,就…..”莊蜚子面帶慚愧解釋。
家僕還拿出了當時在朔方問診看病的方子,以及欠診金藥費的憑證。
白循的確好附庸風雅,此次獲罪就是因爲有人舉告白循寫過一首詩,贊蔣後爲豪傑,心仰慕之,這就是白循的索命符。
張擇也沒有再多問,也多問不了,三天之後,莊蜚子就死了。
因爲要魂歸故里,莊蜚子進行了火葬。
張擇親自看着一把火燒掉了莊蜚子,問查也到此結束了。
人似乎能活很久,又一瞬間消散。
張擇輕咳一聲,收回遐思:“早知道莊夫人這麼快就要回鄉,我也多留時日不走那麼早,再送送莊先生。”
周景雲道:“中丞公事繁忙,這些凡塵俗事莫要掛在心上。”
張擇一笑:“世子別說好聽話,我張擇黑烏鴉一般,惹人厭煩。”不待周景雲說話,招手,“來來,坐下說話。”
周景雲雖然進來了,但再次猶豫:“是否打擾了中丞?”
當看到驛站外左右驍衛肅立的時候,他就該猜到什麼。
御史中丞張擇因爲手段酷烈,數年間抄家滅族無數,被人嫉恨,常遇刺客,所以請皇帝賜下一百左右驍衛,手持如朕親臨聖批,所到之處,平民百姓官員士卿都要退避。
只是夜色深重,一時沒催馬,且門外的兵衛看到了他,招手吆喝,爲了避免被張擇事後怨憤過而不問,他便上前自報了家門。
倒也沒想張擇會把他請進來。
張擇似笑非笑:“怎麼?世子也嫌我奸人惡吏,走近了污了聲名?”
張擇擅長織造罪名,哪怕只一個字一頁紙,都能織造出滔天大罪。
據說當年他本想投蔣後門下,無奈蔣後門下奸人太多,輪不到他,張擇便轉投了長陽王。
待長陽王登基,斬殺蔣後,將蔣後門下的奸人惡吏一掃而光,他便脫穎而出,惡名遠揚。
除了擅長羅織,張擇心胸狹窄,曾經因一官員經過沒打招呼,認爲對他不滿而打擊報復。
聽到張擇這質問的話,周景雲倒沒有驚恐不安,只說:“我是怕打擾中丞公事。”
他的視線在張擇桌案上看了眼。
張擇又換了笑臉:“沒什麼公事,是京城的趣事。”
周景雲便不再推辭依言坐下來,問:“京城有什麼趣事?”
張擇哈哈一笑,說:“京城最近趣事多的很,世子你不就是其中一件?”
周景雲突然成了親,還娶了個窮書生家的孤女,實在是出人意料的趣事。
當時他來查莊蜚子,沒想到會遇到周景雲,更沒想到周景雲在成親。
說是莊蜚子弟子的女兒,弟子夫婦早亡,女兒被莊蜚子夫婦養大,如今莊蜚子命不久矣,恰好遇到周景雲來探病,一個孤女無依,一個鰥夫無妻,便說合成了姻緣。
“是爲了讓莊先生安心。”周景雲當時對他解釋,“也爲了我不再讓人挑揀婚姻。”
後一句纔是關鍵。
張擇立刻知道了周景雲的意圖。
周景雲的親事在京城被很多人打探,連陛下也準備過問,看來,周景雲是不想再被皇帝賜婚了。
周景雲聽到張擇又打趣此事,笑說:“我成親不算趣事,我遁入空門不再娶妻纔算趣事。”
張擇哈哈大笑。
對於周景雲的意圖,他並不在意。
周景雲這是得罪皇帝,又不是得罪他,他也沒女兒要嫁給周景雲。
他樂看熱鬧,順着周景雲的話說:“我也認爲這的確不算什麼趣事,娶妻還是簡簡單單人家好。”
他從桌案上隨手抽出一封公文,啪啪一抖。
“比如跟朔方節度使白循做姻親的,先前有多得意,現在就有多懊悔。”
朔方節度使白循啊。
周景雲的視線落在公文上。
白循案已經落定了,夷三族,除了白家,母族,妻族,皆同罪。
娶了白家女兒,嫁進來當白家媳婦的姻親,也都跟着倒了大黴。
“福禍相依。”他垂下視線說,“既然得了姻親之榮,自然要承擔姻親之禍。”
說罷擡眼有幾分好奇。
“那,賢妃娘娘是不是要賜死?”
做爲白循的女兒賢妃也難逃牽連,被剝奪封號打入冷宮,按理說接下來就該賜死了。
張擇笑了笑,搖頭:“陛下太多情,捨不得一杯鳩酒。”
周景雲喝了口茶:“在冷宮裡,也算是生不如死。”
到底是皇帝的女人,不便多談,張擇看着對坐的周景雲,轉開話題,說:“回京的路上又遇上了,我與世子緣分不淺,今次世子回京,陛下必然要封官,來我這裡如何?我這裡可是極其發財。”
周景雲搖頭。
張擇細眉下的笑便變得陰惻惻,手轉着茶杯:“也是,我惡名昭彰,粗鄙不堪,辱沒了世子清名。”
周景雲說:“我志向不在發財,我想入戶部,爲陛下守財。”說這裡,舉起茶杯,“也讓張中丞您抄檢來的髒銀罪銀變爲利民利國之財,助陛下千秋功業,讓我朝國富民安。”
張擇哈一聲:“那這是不是也算是我的功勞?”
周景雲點頭:“當然。”
張擇哈哈大笑,握杯子與周景雲一碰:“那我就祝世子心想事成。”說罷又一笑,“不對,一定心想事成,誰要是敢阻攔了世子的前程,那就是要壞我張擇的大功勞,我張擇要他好看!”
周景雲一笑,將茶一飲而盡。
張擇亦是飲盡。
再說了兩句閒話,周景雲起身告辭:“明日還要趕早,先去歇息了。”
張擇也沒再挽留:“我明日還走不了,不能與世子同行了,待到了京城再聚。”
周景雲說聲好,再次施禮,轉身迤迤然而去,消失在視線裡。
張擇望着門口出神。
“郎君。”烹酒的僕從說,“東陽侯世子拒絕你的好意,你不生氣?”
張擇撿起一枚菜豆扔進嘴裡。
“他不拒絕我,我才生氣。”他說,摸了摸下巴,“如果周景雲像其他人那樣,對我卑躬屈膝…..”
想象一下那場面,張擇露出嫌惡,一張美貌的臉做出那般姿態真是噁心。
一定要除之而後快!
這邊主僕正說話,有一個青衣僕從走到門外施禮:“中丞,我家世子沐浴,突然想起適才走的急,沒聽完中丞的話,讓奴來問,不知京城還有何趣事?”
張擇哈哈大笑:“世子真是有趣!”
敢在他張擇面前走了又問未說之話的,周景雲也是第一個。
周世子落落大方,他張擇也不能小家子氣。
“找出那封邸報,給世子拿去看。”
僕從施禮道謝告退,夜色裡有握着刀的兵衛又奔來。
“中丞,朔方的信件來了。”
青衣僕從在燈下打開書信,說:“是報來的白循族人事。”
張擇有些漫不經心。
白循一案的男犯已經斬首了,他親自一一查驗過人頭了。
餘下的案犯或者發配流放或者充入教坊司,從此罪奴之身三代難翻身。
“白循一門女眷趁着交接的時候,不分老幼皆上吊自縊了,沒能押送入京城。”
聽到僕從的話,張擇神情一沉。
“多少人等着享用白家女呢。”他啐了口罵掃興,又恨聲,“聖恩繞她們不死,竟然不知好歹,把屍首懸掛示衆!”
青衣僕從應聲是,又微微皺眉:“還有一事,白家的籍冊似乎出了紕漏,不知是不是漏了一人。”
漏了一個?
對於喜歡一殺千家,斬草除根的張擇來說,這是絕對不能忍的事,大怒:“籍冊怎能出紕漏?有人作假護着白家?”
僕從忙說:“不是作假,是抓人的時候籍冊上就沒有。”
什麼叫籍冊上沒有?沒在籍冊上又哪來的少了?
僕從將隨書信來的一卷竹簡籍冊在桌上鋪展:“中丞請看。”
白循出身並非望族,到了他父親這一代纔有了官身,家譜也才熱鬧起來,只不過曇花一現,熱鬧才起又呼啦啦倒下,以後子孫們要麼從罪奴重新繁衍,要麼就此斷了根。
僕從的手指在白循的名下,滑過有名有姓的五子兩女,落在末尾空空處。
“此次白家女眷死去,官府再次覈對籍冊時發現,這裡有刪刮痕跡。”
張擇伸手撫過去,指腹沙沙粗糙,似乎有名字刻在其上,又被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