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籬坐直了身子。
周景雲向窗邊更靠了靠,半個身子擋住她。
莊籬倚在他身後向下看去,李家的花車又高又大,舞女搖曳,樂聲……
就算喧囂震天,也能聽到悠揚的琴聲。
不知是琴聲好聽,讓人不自覺關注,還是琴聲靈敏,從喧囂中尋找空隙擠入人的耳內。
那個坐在車轅上一身青袍四十多歲的文雅男子,面容清癯,神情含笑,專注地撫琴,並不看四周的熱鬧。
這就是沈青啊。
莊籬回憶着,雖然她的記性不太好,但自從在莊先生夫婦身邊後,的確從未見過此人。
要麼是之前就盯上她,要麼是在暗處盯着她。
莊籬默然,擡起手,看到手腕上繫着的紅繩。
察覺到她的動作,周景雲低頭看過來,也微微擡手,他的手腕上也垂下一條紅繩,與莊籬手上的相連。
來到萬花樓,兩人坐在窗邊,花車到來前的一刻,莊籬給他和她一起繫上的。
“避免我走丟。”莊籬對他笑着說。
這話聽起來也很正常,過節人多,每年都有跟家人走散的。
當然,這話用在她身上必然不是正常人所說的走丟,周景雲沒有多問,只點點頭,垂下衣袖,一直與她站在一起。
李家的花車緩緩而過,又有一輛花車駛來,這次是仙鶴的造型,隨着走動,仙鶴翅膀揮動,車裡藏着伶人,發出仙鶴的鳴叫,栩栩如生,引得街邊更是熱鬧,大人孩童都發出叫好聲。
莊籬的視線追隨着遠去的李家花車。
“這一眼夠嗎?”周景雲忍不住問。
花車雖然走的慢,但四周的燈火太耀眼,而且沈青也始終沒有擡頭,也不知道看清沒看清。
莊籬遲疑一下。
“要是不夠,你跟我說,我們再一起想辦法。”周景雲低聲說,看着莊籬,“別自己去冒險。”
莊籬笑了,點點頭,又搖頭:“是不太夠,如果能對視一眼就更好了。”
對視…..
那豈不是要互相看到?
果然根本不是看一眼這麼簡單。
周景雲握住她的手:“走吧,我們去街上看花燈,花車會轉到另一條街。”
站在街邊再看一次。
站在街邊的話,沈青或許會看到他,看過來……
“但到時候你一定要躲在我身後。”他說。
莊籬笑着點頭站起來。
周景雲原本要鬆開手,但或許是想到兩人手上繫着繩子,鬆開了萬一被扯斷就不好了,街上人多,兩人也必須擠在一起,又是晚上,所有人都在看花燈看街景,兩人牽手而行也不會引人注目。
“走吧。”他說,牽着莊籬的手向外而去。
從酒樓裡走到街上,宛如匯入歡騰的河水中,比起俯瞰,身在其中燈火更美。
莊籬忍不住左右看。
周景雲看着路邊的攤販,忽地伸手摘下一面具,在自己臉上比了比:“要不要帶這個。”
京城燈節上男男女女都喜歡戴面具。
莊籬看着周景雲將一面羅剎舉在臉前,忍不住笑:“要學蘭陵王嗎?這是街上,又不是戰場。”
旁邊的小販也跟着笑:“是啊,是啊,公子如此美貌,可謂過節勝景,可不能用這個。”
莊籬視線看向攤販的架子,伸手取下一個仙禽面具。
這面具紅紋描繪,兩邊還綴着孔雀羽,十分華麗。
“要這個。”她說。
小販在旁撫掌:“這個好,這個好,公子當真仙人之姿。”
周景雲一笑放下羅剎面具,果然接過仙禽面具帶上。
四周投來的視線更多,也有很多人擠過來詢問“也要一個這樣的。”
生意好小販更加高興。
“小娘子選一個吧。”他說,“送給你。”
莊籬忍不住笑了,伸手拿起周景雲適才拿着的羅剎面具:“那我要這個。”
說罷牽着周景雲向前走去。
“白送的還不好好選一個。”周景雲笑說。
“這個最合適。”莊籬對他一笑,舉着羅剎面具戴在臉上,“我本就是羅剎鬼怪。”
周景雲搖頭:“胡說,明明很好…看。”
莊籬側頭看他:“好看嗎?你又看不到。”
“我認爲好看就是好看。”周景雲看她一笑,“你不是說,你能隨心所變?”
莊籬忍不住哈哈笑了:“世子厲害!”
周景雲一笑沒有再說話,緩步向前,不忘小心護着她,免得被街上的人撞到。
莊籬一手握着面具,一手被他牽着,穿行在人羣中,看着四周燈火闌珊,只覺得心內歡悅。
小時候她也很喜歡過節,人很多的時候,她混在人羣中就不會那麼顯眼。
她也很喜歡面具,但二姐不給她買,說浪費錢,讓她面巾遮住臉就夠了。
莊籬不由扁了扁嘴,小氣鬼。
雖然沒能買到想要的面具,但被哥哥扛在肩頭上,伸手就能碰到街邊懸掛的花燈,也是很好玩。
花燈節真美啊。
莊籬看着街市,街道宛如一道長河,星火璀璨,綿延無邊。
走啊走啊,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吧。
她握緊周景雲的手,街上的花燈越來越華麗,帶着面具的人也越來越多。
真好啊,都戴上面具,各式各樣,人鬼精怪,人人都如此,她也不用在意被人當怪物看,人人看到她,就算有怪異,也只當是看到面具。她也能隨意的與街上的人對視。
要麼視線輕鬆滑過,要麼看到各自臉上面具有趣,還會一笑。
莊籬笑容越來越濃,暢遊在燈山人海中,直到視線一凝,看到一座華麗的燈山下站着一個熟悉的面孔。
沒有像四周人那樣帶着面具。
是上官月。
他也沒有像其他人那般沉浸在歡悅中,而是神情呆呆而立。
他怎麼不帶面具呢?
這人山人海燈火明亮,萬一被人看到怎麼辦?
莊籬忍不住擡手想招呼他,但旋即又想到,他現在不是小娘子打扮,她跟上官小郎君可不認識。
周景雲還在呢。
她也不是刻意要瞞着周景雲,只是如果要講和上官月認識的機緣,那就有太多事要講,這些事還不便讓他知道。
莊籬收起心思,將手放下來,但視線忽地一凝,落在另一隻手上。
手被周景雲握着,因爲微微擡起,露出手腕,腕上還繫着紅繩,但紅繩的另一頭不在周景雲的手腕上,而是向後延伸……
莊籬瞬間身子僵硬,視線隨着紅繩向後看去,細細的紅繩穿過街上的花燈,擁擠的人羣,漂浮向一棟樓,整棟樓被鮮花圍裹,盛開的鮮花中有兩人一坐一立。
立着的是周景雲,他看着街上,面帶笑意,紅繩的另一頭就係在他手腕上。
他正擡起手,對着街上指着什麼,然後俯身跟身邊的人說話。
身邊坐着的女子,一手支頤,微微擡着下巴,長眉挑起,神情華貴又倨傲——
是她!
蔣眠兒,蔣後!
莊籬一瞬間頭皮發麻,下一刻手腕被一拽。
“走啊。”
牽着她手的周景雲回頭,含笑說。
“快看,前邊有一座燈山,我們去看燈山。”
莊籬被拉着向前走去,隨着向前,手腕上的紅繩被拉緊,漂浮在身後的彎彎曲曲的繩子繃直。
她想停下來,但根本停不下來,腳似乎不再是自己,被拉着向前,向前,向燈火更亮處走去——
她回過頭,看着繃緊的紅繩,看着支頤而坐的女子被周景雲的話逗笑了,笑的時候微微向後,肩背挺直,也並不像其他女子那般不露齒,白皙的牙齒,泛着珠光。
與此同時,莊籬眼前一花,有一道身影在街上跑過,璀璨的花燈似乎被撞翻了,戴着面具的人們也似乎被糅雜在一起,變得昏昏不清。
……
……
上官月奔上萬花樓,樓裡的人們或者舉着酒杯,或者翩翩起舞,但不管是在做什麼,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笑,眼神迷離,與街上的人們一樣,沉浸在歡悅中。
對於上官月的出現,他們無知無覺,只是隨着上官月奔過帶起的風,人也隨之飄動,宛如被水打溼的畫軸,面容變得模糊。
上官月沒有在意這些怪異,也沒有在意自己的隨從吉祥還站在大街上,他看着眼前的一間屋門,伸手從樓道里正走過的酒倌手中抓起酒壺,直接撞了上去。
“啊呀——怎麼這麼多人啊,別擠——”
伴着喊聲,他宛如喝醉了跌進去。
門被撞開,窗邊坐着站着的兩人同時轉過頭,裡外交輝的燈光下,上官月看到兩張面無表情的臉。
熟悉又陌生。
鮮活又生冷。
上官月只覺得四周的喧囂瞬間消失,他不由打個寒戰,但下一刻將手中酒壺一舉。
“哎呀,這不是,不是,世子嘛。”他喊道,“來來,我們喝一杯。”
伴着這句話,他腳步踉蹌一歪,撞在坐着的女子身上。
女子身形僵直一歪,向窗邊一倒。
……
……
嗡一聲。
莊籬看着手腕上越來越緊的紅繩似乎終於承受不了拉扯,陡然崩開。
下一刻,她人向前一栽,手扶住了窗櫺。
耳邊喧囂聲如潮水般涌來,夾雜着哎呀聲。
“你怎麼回事?”
“世子,對不住,我喝多了,腳不穩。”
莊籬慢慢睜開眼,看到手扶着窗櫺,窗外的街上花車正緩緩駛過,牡丹花瓣搖曳,舞女飛旋,彩綾如雲霞,車前的琴師文雅清癯,撫琴吟唱。
她的視線慢慢迴轉,看到有人被從身邊拉起甩開。
周景雲俯身攬住她的肩頭。
“阿籬你沒事吧?”他低聲問。
莊籬擡起頭,看到他微皺的眉,臉上沒有半點笑意。
“我….”她聲音緩緩說,視線落在手腕,紅繩纏繞,另一頭在周景雲的手腕上,兩人此時貼近,紅繩輕柔垂墜,沒有繃直也沒有繃斷。
這是現實。
不是夢境。
醒過來了。
她接着說。
“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