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黃昏時,雪花簌簌而落,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紅紅火火一片。
門頭掛着“莊宅”的小院裡,一個小婢正站在椅子上往房檐下掛新燈籠。
“小娟,不急着掛,院子裡夠亮了。”莊夫人在內說。
廚房裡走出一個僕婦捧着飯菜,笑說:“夫人別管她,分明是圖新鮮玩呢。”
小婢掛好了燈籠嘻嘻笑“叢嬸子送來的燈籠好看。”
莊夫人透過門看過來,新的蓮花燈精美華麗,在紛紛雪中嬌豔無比,她含笑點頭:“的確好看,叢娘子費心了。”
僕婦將飯菜擺在桌子上,指着其中一碟蒸魚:“黃家送來的,新打的魚。”
小婢也跑進來,說:“前巷童書生請夫人去爬文山,說什麼雪後賞景。”
僕婦哎呦一聲:“大雪後路多難走啊,又冷,爬山做什麼,還是等春暖花開再去。”
莊夫人說:“先前在家時候我和莊郎喜歡雪後登山,離開家已經幾十年了,難爲還有人記得。”
僕婦笑說:“莊先生用心教學,從不在意學生家世出身,別的不說,這條街上多少孩童因爲莊先生改了命,不再打魚種田,哪怕是跟人做賬房,說一句跟着莊先生讀過書,都能多加二兩銀子。”
莊夫人笑了:“還是他們自己肯學,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又感嘆,“我原以爲回來會孤寂,沒想到族人們照看,街坊四鄰關懷備至,比在書院的時候還熱鬧。”
小婢連連點頭:“是是,家裡最熱鬧,夫人應該早點回來,說不定早點回來先生也…..”
也不會死。
小婢口無遮攔差點說出來,還好僕婦瞪了她一眼截住。
夫人和先生伉儷情深,大過年的,別讓夫人傷心。
小婢訕訕捧着桌上的托盤“我去收拾廚房”跑了出去。
莊夫人一笑:“生死從來不是忌諱不能談的事,我也會死。”
僕婦說:“夫人不難過就好,人嘛,活一輩子,就要開開心心。”
莊夫人點頭:“我不難過,你快去吃飯吧。”
僕婦應聲是,退了出去。
時間似乎過得很慢,又一眨眼夜色就深深。
院子裡懸掛的燈籠都似乎要被夜色吞沒。
“夫人該歇息了。”僕婦神情溫和又關切地說。
莊夫人看着眼前的書。
室內的燈都已經被熄滅了,唯有僕婦手裡還舉着一盞,昏昏不清。
“您可不能不睡覺。”僕婦說,說罷將手中的燈熄滅。
室內陷入黑暗。
莊夫人拎着籃子站在街上,聽着滿街的叫賣聲,神情有些茫然,今天要買什麼?快過年了,丈夫最愛吃什麼?阿籬喜歡吃什麼?
“莊夫人,你們收養了一個孩子?那孩子今年回來了嗎?”有街坊婦人在後跟來問。
莊夫人搖頭:“不回來。”又嘆口氣,“那孩子…..”
說到這裡又停下來,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
有一個婦人上前在她身邊好奇問:“那孩子怎麼了?”
莊夫人只覺得心裡一酸,眼淚滑落:“那孩子病了…..”
兩個婦人都跟着落淚:“那孩子什麼病啊?”
她們站在大街上說話,大街上人來人往喧鬧,但似乎又與她們隔絕。
莊夫人嘆氣:“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記不起自己是誰。”
兩個婦人跟着嘆氣:“這真是太可憐了,不過莊先生能治好她吧?”
莊夫人點點頭:“能,能。”說着笑起來。
兩個婦人也都笑起來,三人向街尾走去。
下一刻,莊夫人又出現在街口,拎着籃子怔怔站着。
身後兩個婦人跟來“莊夫人,你們收養了一個孩子?那孩子今年回來了嗎?”
莊夫人搖頭:“不回來。”又嘆口氣,“那孩子…..”
另一個婦人在她身邊好奇問:“那孩子怎麼了?”
莊夫人眼淚滑落:“那孩子病了…..”
她們重複着先前說過話的,再次沿着街向前走去。
然後再一次回到街頭,再一次重複。
但當重複到第四遍,莊夫人拎着籃子茫然,忽地視線裡看到街邊一人站過來。
“夫人——”他喊道。
莊夫人身子一顫,看着眼前的人,下意識向後退去。
身後兩個婦人擋住她,不再問孩子,而是問“夫人?怎麼了?他是誰?”
伴着她們的詢問,莊夫人看着眼前的人,喃喃說:“是,賣花燈的。”
隨着她說話,呈現在眼前的年輕男子身上出現擔子,掛滿了花燈。
但他穿着黑色勁裝,眉眼利索,腰裡更是掛着一把劍。
沒有半點小販的氣息。
莊夫人動了動嘴脣,似乎十分不願意,但還是喊出名字。
“江雲。”她說,“世子呢?”
挑着花燈的江雲,眉眼有些凝滯,說:“世子在家。”
站在莊夫人身後的兩個婦人一左一右發出聲音“你來做什麼?你來做什麼?”
江雲怔怔:“我來給莊夫人送信。”他說着擡手,手裡出現一封信。
但下一刻,騰起煙火,擔子上的花燈,手中的信,以及拿着信的人,瞬間變成火團。
莊夫人發出一聲驚叫,睜開眼。
入目微亮,不知是晨光,還是窗外積雪映照。
“夫人。”原本睡在耳房的僕婦站在牀邊,似乎聞聲過來了,又似乎一直站在這裡,皺眉說,“原來你在街上見到熟人了啊。”
莊夫人坐在牀上,嘴角一絲苦笑。
夢是假的。
但夢又藏着真實。
她白日聽到藏着名字的話,認出了喬裝的江雲,可以假裝不認識,但在夢裡卻沒有辦法假裝。
她認出是誰,就呈現了誰。
“夫人,既然人來了,你就見啊,你想說什麼都可以說。”僕婦說,輕嘆一聲,“你是知道的,我們從不干涉你的自由,否則當初就把你帶去京城,而不是隨你心意回登州來。”
莊夫人笑了笑。
“是,你說的也沒錯,你們從不限制我自由。”她說,也輕嘆一聲,“但自由的只是清醒的我,睡着的我並不自由。”
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做夢,也不能阻止別人窺探夢境,甚至編造夢境。
僕婦將一杯茶遞過來:“夫人,夢是假的,是荒誕的,真正清醒的人,是不會受夢境所困的。”
莊夫人沒有接茶,看着僕婦,問:“所以呢?”
僕婦說:“所以,誰清醒過來,誰就自由。”
莊夫人看着她,下一刻視線昏昏,僕婦消散,人猛地翻個身,手臂磕碰到牀沿,痠痛傳來。
真實的痛感,莊夫人睜開眼,這一次真的醒了。她按揉着胳膊,記憶裡夢境飛快退散,模糊一片。
院落裡有掃雪聲,小婢餵雞鴨的聲。
“差點忘了,今日要去登山。”莊夫人打開門對外說。
餵雞鴨的小婢笑着說:“夫人放心,我們沒忘,車備好了,厚衣服也準備好了。”
僕婦扔下鏟子:“我已經做好了黃魚面,夫人快來吃一碗,熱騰騰。”
清晨的小院變得熱鬧。
出門的時候太陽已經升高,莊夫人騎着驢,由護院牽着,身邊跟着小婢在街上走過。
店鋪已經開門,臨近上元節,街上越發熱鬧。
“莊夫人出門啊。”
雖然回來還不到一年,但街面上幾乎都認識她了,一路走過都有熱情的問候。
莊夫人含笑迴應,視線在街上尋找,很快看到昨日喬裝賣花燈的江雲。
或許是記得她昨日的話,看到她,江雲沒有再上前,還扭開了視線。
莊夫人主動停下來:“小哥,你的燈挺好的,今日去見親朋好友,要兩個帶去送人。”
江雲似乎有些驚訝,視線看向莊夫人身邊,見只有小婢和馬伕跟着,沒有昨日那兩個婦人。
“今天安全。”莊夫人藉着選燈,靠近他低聲說,“江雲,世子讓你來做什麼?”
但話音落,江雲似乎受了驚嚇,人向後退:“這位夫人,兩個燈籠十個錢,不能再便宜了。”
似乎因爲是莊夫人講價而惱火。
“小本買賣,夫人不要消遣我,不買就算了。”
說罷將肩頭一甩,挑起擔子竟然走了。
莊夫人愣在原地。
“這賣燈籠的脾氣真大。”小婢在旁喊。
莊夫人回過神笑了笑:“罷了,不想賣就算了。”
江雲這是知道她被人監視不安全,所以不肯把信給她了?
信不信的其實她也不在意,她之所以要信,是想讓他給了信,人就走,不要再留在這裡了。
但現在江雲想做什麼?
再觀望?
或者等人來解救她?
這些事都無所謂,就算周景雲來了,她親自見他就是了。
她擔心的是……
江雲人在這裡,阿籬會借他的眼,來看看。
她現在的夢境可看不得。
希望阿籬還記得她的叮囑,千萬別冒險。
……
……
昏昏的街上,這一次重複的夢境裡,江雲直接出現。
莊夫人迎上去:“江雲,世子有什麼要說的?”
挑着花燈的江雲,眉眼有些凝滯,搖搖頭:“世子沒什麼說的。”
站在莊夫人身後的兩個婦人一左一右發出聲音“你來做什麼?你來做什麼?”
江雲怔怔,說:“我來看看。”
看看。
莊夫人只覺得心酸,眼淚滑落:“是她又生病了嗎?”
兩個婦人都跟着落淚:“那孩子什麼病啊?”
莊夫人嘆氣:“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記不起自己是誰。”
兩個婦人這一次不再嘆氣,而是神情驚慌:“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啊?”
江雲在一旁也似乎嚇到了,跟着問:“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莊夫人似乎被問住了,怔怔看着江雲,眼前江雲雖然是江雲的模樣,但神情與旁邊兩個婦人一模一樣,甚至也如同婦人一般手握在身前,輕輕躲着腳。
這不是他人操控的江雲。
這只是她夢境中的江雲。
與此時夢境中的其他人一樣。
所以,沒有外人入侵,夢境沒有絲毫變動,夢境依舊。
莊夫人安撫她們:“別怕,別怕,有莊先生在。”
兩個婦人鬆口氣:“是啊,是啊,莊先生在,莊先生治好了她。”
江雲在旁也跟着點頭:“是啊是啊,莊先生治好了她。”
莊夫人與兩個婦人面帶着笑意,沿着街向前走去。
江雲站在原地,挑着花燈擔子,繼續叫賣,與街上的喧鬧混在一起。
莊夫人再一次回到街頭,再一次向前邁步,心想着買什麼,看着再次出現的江雲,但就在要走過去的時候,耳邊陡然響起一聲輕喚。
“黃茹。”
街市瞬時搖晃。
莊夫人只覺得無數視線看向她。
本要追上來說話的兩個婦人,街邊店鋪的夥計,茶樓酒肆裡的客人,行走的路人,挑着花燈的江雲,包括屋檐上冬日肥雀。
都站在原地看着她。
莊夫人呆立原地,整個天地間都凝滯了
街邊一間茶館裡,有一個胖乎乎的富家翁站起來,慢慢走到茶館外。
他的神情也如同其他人一般凝滯,唯有臉上的一雙眼。
這一雙眼幽暗如星辰。
星光流傳在街上,看到江雲時,幽暗的星光中似乎閃過驚訝,但又很快恍然,不再在江雲身上停留,回到了莊夫人身上。
“黃茹。”富家翁張口,發出清脆的女聲,“跟我來——”
伴着這句話,他的眼裂開,一雙手從中伸出,抓向莊夫人。
莊夫人發出一聲驚叫,四周崩塌。
莊夫人跌倒在地上,但入目不再是街道上的石板,而是翠綠的山草。
她怔怔擡起頭,看到坐在山間,身下的青草如地毯一般蔓延,山風徐徐,吹動着她的衣裙。
這是…..
莊夫人看着四周,視線裡出現一匹馬,馬背上馱着一個女童,馬蹄踏踏,隨着山風越來越近。
在幾步外女童勒馬停下。
她不過八九歲,個頭也不大,騎在馬背上擡了擡下巴。
“喂,黃茹。”她喊,“我還是不是你眼中的人間至寶?”
莊夫人坐在地上,想笑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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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她說,“怎麼還是這麼沒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