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月向後退了幾步。
公主府的後門打開,黑暗裡燈光宛如星河傾瀉而出。
阿菊走出來喚聲小郎君。
上官月這才往前走了幾步,站在碎碎的光影裡:“阿菊,駙馬說今日見我。”
阿菊點點頭:“適才大理寺的鐘司直請駙馬赴宴,駙馬不能推辭先去了,讓你過去找他。”
上官月說聲辛苦阿菊姐姐了,轉身就要走。
阿菊又好笑地喚住他:“還沒說去哪裡找呢。”
上官月笑說:“鍾司直在道政坊有個宅子,專門用來宴請,駙馬必然是去那裡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站住了腳。
“小郎君對京城的人和事如今是無所不知了。”阿菊笑說,向內招手,“曲童你來。”
上官月看過去,見一個俊俏年輕男子低着頭走出來,認得是金玉公主身邊的侍從之一。
“你雖然知道鍾司直的宅子,但不一定能進去。”阿菊笑說,“天這麼冷別在外苦等,讓曲童帶你去,報上公主的名號,駙馬出來見你也更方便了。”
上官月含笑道謝:“多謝阿菊姐姐費心。”又看了曲童一眼,“不過我晚上本也不睡。”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黑斗篷,“穿得也厚,還是不用讓人幫忙引路了,免得公主尋人使喚尋不到。”
阿菊知道公主不喜上官月,上官月其實也提防着公主,畢竟公主恨不得上官月不存在。
“這個曲童惹怒公主差點死了,是駙馬救了他。”阿菊上前一步對上官月低聲說。
曲童也已經連連施禮:“奴現在不在公主身邊伺候,不會拖累郎君和駙馬。”
他擡起頭看上官月,神情忐忑不安。
“奴,只想爲駙馬做點事。”
原來如此,也只是帶個路而已,上官月審視他一眼,不再拒絕,對阿菊一笑:“多謝姐姐費心了。”
阿菊笑着對他擺手:“快去吧。”
上官月轉身而去,瑞伯提燈在後,曲童低着頭跟上,阿菊目送他們消失在夜色中,轉身進去了。
門關上,隔絕了燈火,街上恢復了漆黑一片。
夢境中不分黑夜白天,莊籬走在大街上,視線裡是那種似乎看得清,但又昏昏的場景。
莊籬不由想到跟父親描述這種場面的情形。
父親在夢境裡,露出恍然的神情。
“原來我做夢的時候是這樣的啊。”他說,看了看四周,“我怎麼看不出來,覺得跟現實一樣啊。”
她當時不由笑了:“爹,你看不出不一樣了,夢也就醒了。”
父親也笑了,收回視線:“那我不看了,夢醒了,也見不到阿籬了。”
她的記憶不怎麼好,但當時父親說的這句話,清晰的宛如就在耳邊,莊籬忍不住停下腳,站在大街上深深的急促的吸了幾口氣,壓下了幾乎要涌出來的眼淚。
她擡起手,一枚鏡子出現在手中,鏡子裡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正在擠出一絲笑。
父親說大姐像父親,她和二姐長得都像母親。
或許換做別人要說遺憾,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但她沒有這個遺憾,她可以在姐姐的夢裡,父親的夢裡,哥哥們的夢境裡,看到母親……
當聽到她這樣說的時候,父親欣慰地點頭:“這真不錯,我也放心了,阿籬以後也能見到我。”
父親真是在做夢啊,人還是不清醒,這次是都被問斬了,她以後沒有親人可入夢了。
誰也見不到了。
莊籬站在街上,手中的鏡子裡映照出女孩子臉上的眼淚一滴滴滑落,鏡面瞬時昏花。
……
……
細碎的腳步聲在夜色裡迴盪。
上官月將斗篷裹緊,回頭看始終落後幾步的曲童。
“你怎麼惹公主生氣了?”他問。
曲童低着頭聲音有些難過:“我,彈錯了一個音。”
上官月嘖了聲:“這個時候,公主正心情不好呢,你還彈錯音,的確是運氣不好。”
曲童頭更低了,鼻音濃濃似乎要哭了:“是,都是奴命不好。”
上官月笑了笑:“別難過,這世上沒幾個人命好。”
這大概是個太悲傷的話題了,曲童不想再聽,忽地擡起頭向前看:“快到那邊了。”
他結結巴巴說,加快腳步向上官月走來。
“我,我來帶路,先去叫門。”
跟在上官月身側的瑞伯略遲疑一下,看着曲童加快腳步,忽地直直向上官月撲去,一直垂在身側的手還擡了起來。
不好!
“公子小心!”
瑞伯猛地將上官月一把拉開,以自己的身子擋住曲童。
這發生在瞬間,上官月聽到瑞伯喝聲,人已經被瑞伯甩到了身側。
不知是夜色太安靜,還是距離太近,上官月清晰的聽到利刃刺破衣服皮肉的聲音。
伴着砰一聲,曲童被瑞伯一腳踹開,與此同時,夜色裡遠近人影起伏,那些隱藏着跟隨的護衛們也圍了過來,兩個人用刀抵住跌滾在地上的曲童,三個人則護住上官月。
上官月扶着瑞伯,夜色裡看到瑞伯的胳膊,衣袖已經裂開,被割破一片的肌膚血涌而出。
黑色的血。
有毒!
“瑞伯。”上官月覺得自己的是聲音遙遠又不真實。
這是怎麼了?
他在做夢嗎?
曲童竟然是來刺殺他的?
阿菊原本也比並不可靠?
亂糟糟的思緒在腦中飛轉,但又被甩開,眼前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瑞伯……
“公子。”瑞伯看到自己的傷口,感受到身體的變化,喃喃說,“老奴,不能再陪着你了。”
伴着這句話,人向下跌去,上官月緊緊扶住他,不知是瑞伯太胖太重,還是他虛弱無力,沒能扶住,而是跟着一起跌跪下來了。
“你,你不陪着我…”上官月看着瑞伯,擠出一笑,“我就,再也沒有親人了。”
瑞伯看着他的臉,慢慢伸手撫上他的頭,似乎還要像小時候那樣,但上官月已經長高了,就算跪下來,也不是擡手就能摸到頭,更何況他力氣正在飛快流逝。
“殿下。”瑞伯說,“別害怕。”
他擡起的手最終落在上官月的肩頭,然後滑落,同時頭垂下來,一動不動了。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老人,雙耳嗡嗡,又似乎被堵住了,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這是,在做夢嗎?
夢裡父親,母親,乳母,婢女們,一個一個死在眼前。
“快帶小殿下走。”
他被交到一個太監手裡,太監緊緊抱着他,在刀光劍影中奔走。
他們跑啊跑啊,跑了這麼久,原來還是沒跑出去啊。
“公子快走——”
“公子,這必然是公主指使——”
有人用力把他拉起來,嘈雜的聲音刺破了耳膜,宛如把他強行從夢中喊醒。
上官月看着失去他支撐的瑞伯跌趴在地上,再看那邊的護衛用刀抵住的曲童。
瑞伯先前的那一腳,已經踢碎了曲童的骨頭,人也只剩下一口氣。
那美貌的少年的侍從宛如破碎的娃娃一般躺在地上,夜色裡臉上的神情似乎哭又似乎笑。
“公子你,也運氣不好。”他咳着血說,“我還有親人,我,沒辦法。”
伴着這句話,他的身下騰起白煙,煙中又彌散着幽藍,刺鼻的氣息瞬時散開。
“有毒——”
“快走——”
伴着喊聲,人和兵器倒地的聲音接連響起,似乎一眨眼街上變得安靜。
煙霧彌散,夜色更濃。
……
……
夜風拂動,視線昏黃。
莊籬看着飛舞的裙襬衣袖回過神,擡手在臉上擦了擦,臉上並沒有溼乎乎的眼淚。
夢裡的眼淚也是感受不到的。
不過等醒來,臉上或許還有殘留的淚水。
嗯,她睡夢裡哭泣,周景雲驚醒看到會不會驚嚇?
也許現在他正在輕輕拍撫自己,就像讀書哄她睡覺那樣。
莊籬不由嘴角彎彎。
人和人的緣分真有趣,她怎麼會遇到周景雲這樣的人呢?
因爲蔣後。
莊籬的眼神有些飄散。
因爲蔣後,他們一家罹難。
因爲蔣後,周景雲奔赴而來。
蔣後…
莊籬突然看向一個方向,視線裡昏黃的夢境亮起點點星光,似乎在召喚着她。
她擡腳邁步,神情有些怔怔地向着那片星光走去。
……
……
燈火如星的三曲坊內,一座三層小樓上,沈青倚着窗看着夜色,嘴角浮現一絲笑。
他伸手拿過一張紙,上面寫的字很奇怪,似乎是字又不是字。
當然,如果是會彈琴的人看到了就能認得,這是燕樂半字譜。
曲譜的字跡尚未乾。
“…她突然想起了蔣後,莫名覺得很熟悉。”沈青看着琴譜,輕輕念,“她決定來看一看,或許她會對自己有新的認識。”
他念完,看向桌案上燈下襬着的竹籠蝴蝶。
“阿蝶,我新寫了一個夢,你聽聽喜不喜歡。”
說罷垂目手拂動琴絃。
古樸悠遠的琴聲如水波一般向夜色中盪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