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1

他掛掉電話, 走出房間,眼睛在客廳裡掃了一圈,唯獨不見衛雪。胖子收拾餐盤擡起頭正對上他的視線, 回道:“今天輪到她窗口值班。這丫頭片子最近不知道在想什麼, 上班的時候老是開小差, 被羣衆投訴了好幾次。怎麼殭屍也會胡思亂想的嗎?”

小紅見胖子瞧着他, 便答道:“一般的殭屍不會, 因爲魂魄不完整。人有三魂,天地賦予一魂,母親孕育一魂。天道給的是神性, 大地給的是魔性,母親給的是人性。

人死後, 天魂還給天, 地魂歸於地, 人魂遊蕩在凡間會隨着時間流逝而消失。普通殭屍只有兩魂,地和人。隨着人魂消失, 最後的一點人性也泯滅,只有地魂,因此會變得麻木不仁、殘酷冷血。

而像小雪這樣的殭屍,因爲被表哥普渡了一下,天道把天魂還了回去, 所以現在三魂俱全, 可以像凡人一樣思考、活動。”

“這麼說她就不具備危險性了?”

“那也不能這樣篤定啦。無論怎樣, 她死了是事實, 這輩子與生母的緣分已盡, 由母親賦予的人魂終究會消散——這也是她目前沒有記憶或者說從前的記憶不清晰的原因,早晚她會將前程往事都忘得一乾二淨。

人魂代表的是人性良知, 沒有了,還有悲憫仁慈的天魂。但如果表哥死了,上天把她的天魂收回去,只剩下一個充滿魔性的地魂,她的身體會完全腐爛,變成厲鬼。”

三魂三魂,胖子從前也只知天地人,還不曉得其中有這些曲折,因而多問了一句,“人魂要多久才消失?”

“快則三五年,慢則數十年,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死後人魂會遊蕩在墓地和生前幾個固定場所。對塵世的執念越深,那麼留在凡間越久。但是再不情願,記憶也會消退,等什麼都想不起來的時候,任何執念都煙消雲散了。那麼人魂就沒了。

舉個例子,我上學的時候,有一次跟着老師野外實踐,遇到一個八字特別輕的人,是走哪都能撞到鬼的那種!照理說這樣的人很容易夭折,或者是運氣不好,而他卻一帆風順活蹦亂跳。老師給我們開了天眼,我們看到對方身邊跟着一個和顏悅色的老頭。

老師問了老頭幾個問題,老頭的記性已經不好了,不知道對方是誰,只曉得是很重要的人,要一直保護。後來我們查到老頭是這個人的外公,守護外孫二十年了。三年後,這個外孫因爲頻繁見鬼來學校求符,他身邊已經沒有老頭鬼跟着了。老師說,老頭鬼是因爲放不下外孫所以一直留在凡間,等他完全忘記的時候,也就離開了。老頭鬼走了,外孫失去了□□,就開始倒黴了。”

他說完後,胖子感慨,“原來你也不是一無是處。”

小紅揚起高傲的頭顱,從鼻孔裡哼出一口氣,“我可是以鬼宗系理論第一的成績畢業的!”

“那實踐呢?”

他脫口:“當然也是第一!”

胖子懷疑地看着他。

小紅氣勢弱了一半,“不是正數嘛。”

韓映澄聽了半晌,問他 :“既然人死後記憶不會那麼快消散,爲什麼我救活衛雪後,她對自己沒有印象?”

“人腦就像電腦,斷路後重啓,總要時間恢復的。又不是喝了忘情水,不會一點記憶都沒的。可能你現在問問她,她就有印象了。呀,說了好多話,口好渴!二師兄,我要喝水!”小紅把玻璃杯遞到胖子面前。

胖子擦着桌子,瞅也不瞅一眼,“自己去廚房倒!”

“哼!世態涼人心薄,用完就把我丟!”小紅唱着從電視劇裡學來的歌,走進了廚房。

胖子回頭對韓映澄講:“上次你同我說衛雪也有一塊刺青,如果她的死和刺青有關,你再問問她說不定能記起一丁半點。”

韓映澄搖頭,“如果那些事痛苦得令她放棄生命也要擺脫,我又何必再三提起。”

這話說得胖子好像很沒人情,噎得他語氣一滯,半晌後冷冷地道:“隨便你!”說完丟下抹布要走。兩人擦肩時,他又說:“死了那麼多誘餌,只活了一個衛雪。如果她是尋找度母的棋子,你仍要留她?”

韓映澄斬釘截鐵,“是。”

“好!自作孽不可活。他日你若在黃泉與師父相會,可別忘記同他說是我攔不住你,叫他不要怪我!”胖子走出幾步,又停了下來,思前想後搜腸刮肚,半晌後不知想到什麼了,冷笑幾聲,“也對。現在你有靠山,自然什麼都不怕了!哪裡有不長眼的妖鬼敢來冒犯你!呵,實在惹不起!”

他說完後徑自走回房間,“砰”一聲關上門。

小紅從廚房倒水出來,聽見韓映澄自言自語,“吃槍藥了麼,火氣這麼大。”

他搖搖頭,“非也非也,二師兄只是吃醋遼。”

韓映澄奇怪地看他,“爲什麼?”

“因爲你現在有大師兄罩着,自然就不需要二師兄啦。畢竟大師兄和三藏法師纔是官配嘛。”

韓映澄:“……”

他果然應該儘快把網絡電視停掉。

“這可不是電視裡看的。”小紅拿出手機晃了晃,“我發現一個讀書軟件叫做晉江艾派派!鎖定純愛頻道,帶你走進不爲人知的“嘻遊記”!”

韓映澄說:“你提醒了我下個月把Wi-Fi也斷掉。”

他如此冷酷不顧及兄弟情誼,令小紅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遭遇,爹不愛娘不疼,趕出家門,千里跋涉,還要看他人臉色生活,頓時一陣悲從中來,嚶嚶淚訴:“天大地大,沒有一處是我家!就像迷路的小小船,茫然四顧,漂泊無依。嗚嗚嗚,我好可憐!”

韓映澄等他哭嚎完了,說:“你要是像衛雪一樣獨立自強工作賺錢,而不是一味地家裡蹲當米蟲,就不會有這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小紅瞪圓了眼睛,控訴道:“這個時候你不反思自己對錶親的態度,竟然還說風涼話?”

韓映澄臉上沒有絲毫內疚之情,走到玄關處穿鞋,“我能照顧你一時,照顧不了你一世。你還不長大,等小姨和我死了,誰來照顧你?”

小紅的眼淚忽然收住了,過了一會,不曉得想到什麼,眼睛瞬間紅了,假哭變真哭,哽咽的聲音壓在喉嚨裡,都有些變了音,生氣地朝他咆哮,“你混蛋!”

他重重剁了一下腳,轉身回了自己房間,淚隨話落。

“我不跟你玩了!”

韓映澄搖搖頭,感慨小孩子難帶,自己心態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他出門前照了一下鏡子,眼角似乎長了幾條細紋,便伸出兩根手指按住嘴角上提,扯出一個開心的笑容,“笑一笑十年少。耶!”

他回到單位繼續未完的工作,等忙完後,已經到了下午五點,怕超出和唐靈鉞的約定時間,匆匆收拾東西打算離開。下電梯來到一樓接待大廳,準備將衛雪一起帶回去,卻不在窗口見她。

保安見到他,“韓科,找衛雪?她最近好像身體不舒服,整天都沒精打采的,剛纔突然出去了,還沒三分鐘。”

“謝謝!”

韓映澄追出單位,沿街跑了一小段路,看見前面有個穿着綜管所制服身形肖似衛雪的人,連忙喊了一嗓子,“小雪!”

她腳步很快,幾乎沒停。

他拔高音量又叫了一次,“衛雪!”

街上的人都停下來看他,衛雪卻像沒聽見,繼續往前走,很快就隱入了人流,韓映澄趕忙追上去,一直跟到了地鐵站。正值下班高峰期,站裡頭都是人,地鐵一來,便蜂擁而入,見衛雪上了車,他也趕緊上去,毫不意外被擠成了沙丁魚罐頭,動也不能動彈一下,更別說移動到對方的車廂。

大概一個小時後,地鐵到校區站,人少了些,可以走動了。韓映澄剛打算去衛雪那邊,她卻下了車。他趕緊選就近的門下,這時已經覺着事情有些蹊蹺,便也沒再喊她,只遠遠地跟着,心裡想:她來到鶴城一直過着公寓單位來回上下班兩點一線的生活,從不外出逛街,怎會對路線這麼熟悉?

韓映澄一直跟着她來到鶴城中學,看見自動校門宛若一張血盆大口緩緩打開,頭皮一陣發麻。

衛雪毫無知覺地走了進去,背後太陽落山,黃昏驟變黑夜。

這下傻子也曉得是故意引他上鉤。

韓映澄趕緊掏手機準備打電話給唐靈鉞,口袋裡摸了半天卻沒找到,心裡“咕咚”一聲沉了下,估計剛纔擠地鐵時被小偷順走了。

他再擡起頭看,衛雪卻已經上了遠處的鐘樓,正在走中間的樓梯。

“這丫頭片子怎麼走那麼快,田徑隊的啊?”

他叨了一聲,趕緊追上去。

衛雪覺得自己的胸口像被壓了一塊巨石,幾乎透不過氣來。後背某塊肌膚隱隱發熱發亮,她好像聽見了一陣撥亂心絃的琴音,越來越急,催促她一直向前。

她什麼都看不見,彷彿回到了那個時候,四野闃然,冰天雪地,無一活物。

突如其來的,她彷彿被一陣多年累積的絕望籠罩,悲傷鋪天蓋地而來,壓抑得她只想尋求解脫。她看見自己在一本”患者觀察日記“上寫:

【我現在感覺不大好,所以就去死一下。媽,你不要哭啊,死了病就好了】

她聽見腦海裡充斥着一個溫柔的聲音,蠱惑她道:”跳下去吧,跳下去吧。“

衛雪站到鐘樓的最高點,雙手張開,腳尖踮起,小腿上的肌肉因發力而微微隆起。

【跳吧,跳吧,跳了就死了,死了就解脫了】

正當她準備縱身一躍時,胳膊突然被人一把拽住,接着用力一扯,將她拉了回去,狠狠撞入一個胸膛,兩人因爲衝擊力而一齊倒地。

衛雪摔在了一個人肉墊子上,她擡起頭,看見一張清秀白皙的臉,那人摔得疼了五官像餃子皮似的皺起來,嘴裡嘶着氣,“我救不了同一個人兩次啊,你要是再跳一下,這題就朝綱了。”

“韓……”她喃喃出聲,背上紋有刺青的肌膚燙得愈發厲害,灼熱難耐,突然一陣劇痛直竄脊樑,她眼睜睜地見自己的指甲暴漲,尖利的獠牙從嘴裡鑽出,心慌得直打鼓,害怕地大叫,“逃……”出口的聲音再不是清亮的少女音,喑啞難聽得好像鬼吼。

“快逃!”

最終她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

衛雪再睜開眼時,依舊在鐘樓,自己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韓映澄坐在對面,嘰裡咕嚕念一會經,再喘一口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衣服也被撕爛了,好像和人打了很兇的一架。

衛雪發白的瞳仁隨着普照的佛光逐漸變黑,周身死氣緩緩褪去。過了半晌,光芒散去,一切恢復原樣。

“媽啊!累死我了……”韓映澄如蒙大赦喊了一聲,身體向後一倒,癱在地上直喘氣。

等他緩過來,抹了一把臉坐起,“以前怕勾起你的傷心事,一直沒問。現在想來你大概是還沒放下,才讓對方有了可乘之機。爲什麼想自殺?”

衛雪輕描淡寫地說,“我有抑鬱症,治療費挺貴的,所以找了一個大雪天離家出走。後來感覺撐不過,就跳了。”

“家裡情況呢?”

“我和媽媽住。她還年輕,帶着我也不好過新的生活。”

韓映澄說,“你失蹤後,你母親大概是猜到了什麼,找了靈媒招魂。信息傳遞到了我這裡,因爲距離太遠,靈媒的法力有限,只能讓你母親問一個問題。”

【她開不開心啊?】

“這是她問的。”

衛雪沒說話,沉默了很久。韓映澄擡頭去看,小姑娘垂着眼,眼睛裡佈滿血絲,因爲已經死去,所以無法落淚。

“我聽到她對靈媒講,如果再關心你一點,是不是你就不會離開。”

“雖然是你先丟下她,但她沒有怪你,她只會怪自己不夠愛你。”

良久,衛雪神色平靜地開口:“原來殭屍也會心痛的嗎。”

韓映澄站起來去給她鬆綁,對方還未完全恢復,四肢仍然僵硬着。

他扶着她往樓下走,聽她說,“韓,你有沒有過一種感覺,自己好像沒有腳的小鳥,一直在天上飛,茫然向前,無依無靠。即使疲憊了,也不知如何是好。

在離開西塞的船上,你給我看的《古詩集》裡,有一句說的意思和這個很像。【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就好比遊人,我急急匆匆想要回去,但是四野茫茫,沒有歸處。”

韓映澄說:“我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能看見凡人的壽命。因此我清楚地知道每一個和我相遇的人什麼時候離開,珞珈山也不會成爲我的家。既然和別人不一樣,就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我只在一座城市生活三年,時間一到就去下一座,算是居無定所,也不覺得有多難熬。現在聽了你的話,倒是生出一番感觸。人原本就是羣居生物,即使是離了羣的戰士,想來也會孤獨吧。”

衛雪輕聲道:“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

他笑了下,“你現在的中文倒是及格了。”

她道:“老師教的好。”

兩人下了鐘樓,沿途一排白樺樹,風吹葉落,根於塵土。

他說:‘’連枯葉都想找一個歸宿,何況是人。我聽聞患抑鬱症是小時候沒有生【根】。具體緣由,或許小紅知道。鬼宗的理論他學的好。”

衛雪奇道:“這也和玄學有關嗎。那麼同性戀是什麼緣故?”

“師父說同性戀好像是前世喜歡上和尚或是和尚動了凡心?我也記不清了。大抵是前世修行,犯了清規戒律,這輩子性向就不同常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