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葬崗上,鬼市,我正照常擺着攤。
“喲!小勝,我看你最近氣色不錯呀!人長得也一表人才,有對象了沒?”老曾笑嘻嘻地走過來,很熟絡地想和我拉起家常。
“沒!”我面無表情,頭也不擡,手裡繼續烤着串。
“那爲啥還不找呢?你年紀也不小了吧?”老曾一臉的“疑惑”。
“我才十七!”我沒好氣地應道。
“嗨!”老曾不以爲然地擺擺手,道:“不小了,不小了!我們那會兒,男孩十四五,女孩十二三,就可以結婚了嘛!”
“結啥婚?我還上着學呢!”
“哦!也是,也是,學業爲重嘛!有上進心挺好的!”老曾很讚許地點了點頭。
我沒有搭腔,對他的讚許毫無反應。
“不結婚,女朋友也可以先找一個嘛!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下?”老曾似乎沒有覺察到我的冷漠態度,依然笑呵呵的又湊近了些,倚在我的攤子一角。
“哼!”我冷笑一聲,反問道:“你給我介紹?介紹個女鬼給我認識?”
“呃......”老曾有點尷尬,想想也是,自己也撓了撓頭。不過這點小尷尬還不足以讓他知難而退。
“那個,咳咳!”老曾繼續沒話找話,“哎,小勝你的手藝不錯啊!大夥兒平時聊天,都誇你烤的串最香,最好吃了......”
我翻着手裡的烤串,熟練地灑上孜然、辣椒粉和香灰,頓時騰起一陣誘人的烤肉香味。老曾話說着說着,不禁伸長鼻子嗅了嗅,又吧嗒吧嗒舌頭,嚥了咽口水。
我不理他,把烤好的串數了五十根盛到盤子裡,端去給了劉公老兩口那一桌。劉公和劉婆正饒有興趣地看着我和老曾,明擺着想當吃瓜羣衆,不,吃串羣衆。吃瓜的是鄰桌的範秀才。和老曾一起來的老張則遠遠地站在一邊,踱來踱去,假裝沒在往這邊看。我師父就躺在攤子後面的一張躺椅上,眯着眼,扇着扇子,永遠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
我回到烤攤前,老曾還沒走。我有些煩了,瞪起眼睛問:“你到底想幹啥?”
“唉,你這態度可不行!”老曾皺起眉頭,豎起一根手指衝我晃了晃,道:“做生意嘛,服務態度一定要好,要讓顧客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少廢話!”我很不客氣地打斷他,直接問道:“你是顧客不是?”
“我當然是啊!不然我來你這攤子幹嘛?”老曾驚訝道。
“那你想吃點啥?”
“我......呃,”老曾眼珠子在我的烤攤上溜了一圈,都快掉出來了。他趕緊用手按了一下,還好沒有掉到烤架上。
“你這烤蛇......多少錢一串?”老曾垂涎問道。
“一千億!”
“啥?”老曾這下眼珠子真的掉出來了。他又塞了回去,憤憤地指着我罵道:“你們這些奸商,這這這......物價也太高了!讓我們這些窮苦百姓還怎麼吃得起呀!”
“高啥高?你沒看見今天的匯率嗎?最近物價一直在跌,我上次還賣一千兩百億呢!”我不耐煩地回道。
“那......呃,這烤蟾蜍咋賣?”老曾見我不爲所動,只好收起那一副義正言辭的架勢,挑了一個小一點的目標。
“五百億!”
“還是貴了,還是貴了啊......”老曾搖着頭,裝模作樣嘆口氣。
“要不你就來這個?”我指着剛烤好的那一把烤壁虎問他,“人家劉公劉婆正吃着呢,一百億一串。”
“一百億?嗯,這倒是不算貴......”老曾似乎心動了。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把皺巴巴的百元大鈔,數了又數。我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看他能不能數出個一百億來。
“那個啥,小勝啊!”老曾涎着臉,又堆着笑對我說道:“跟你商量一下,你看我今天錢沒帶夠哈,你能不能......給我打個折啥的哈,都是街坊鄰居哈,老熟客了哈......”
“滾滾滾!”我叉起腰,揮了個趕人的手勢。“有錢就吃,沒錢趁早滾蛋!”
“哎呀,你個娃子,咋就這麼不講情面呢?人不能掉錢眼裡了知道不?”老曾苦哈着臉還賴着不走。
“我掉錢眼裡咋地啦?我掙點辛苦錢容易嘛我?我這大半夜的不睡覺,就來這墳堆裡伺候你們,做義工,做善事?”我軟硬不吃,罵道:“你個窮鬼趕緊給我滾!不要耽誤我做生意!”
“哎,你咋還罵人呢?誰窮鬼啊?你才窮鬼呢!”老曾終於也急了,指着我的鼻子跟我對罵。
我冷笑一聲,哂道:“你可不就是個窮鬼嘛!那你還能是個啥鬼?”
老曾被我這句話給噎到了,張大了嘴,漲紅了臉卻偏偏反駁不了。
“好!我這窮鬼就跟你耗上了!”老曾憤怒至極,站到我的攤子前頭,也叉起了腰,“我就在這兒站着,看你還怎麼賺到錢?”
這窮鬼可不單單是窮自己,他要跟上誰,誰就得捱窮。做生意虧本,打工被開除,做啥啥不成,兜裡的錢只有出的,沒有進的。他要真在我這站一晚上,我一分錢也別想掙到。
“你走不走?”我從攤子下面抓起一把糯米,作勢要丟,嚇唬道:“再不走我可潑你一身!”
老曾被唬了一跳,連忙躲開。他見我並沒有真的拿糯米丟他,又罵罵咧咧的,想站回來。我用另一隻手捏了幾粒,往他身上丟去。糯米粒擊中老曾時閃起幾點紅光。老曾鬼叫了兩聲,看來還是知道疼的。他倔不過我,一邊嘴裡罵着,一邊悻悻地走了。
他走到老張那兒,抱怨個不停。老張比較要臉面,一直站得遠遠地,見我不肯通融也無可奈何,只徑直伸手到老曾兜裡把剛纔那幾張百元大鈔拿了回去。我就是說嘛,窮鬼身上怎麼可能留得住錢,哪怕只是紙錢!
“唉,這鬼窮啊可也是有原因的!”劉公在後面長嘆了一聲。
“可不是嘛!活着的時候又懶又沒出息,當鬼了也是這個衰樣!”劉婆接腔道。
據劉公劉婆說,窮鬼老曾生前和他們是一個村的,在村裡是出了名的好吃懶做。本來老曾家也是個地主家庭,大屋三間,水田連片。但祖上三代辛辛苦苦攢下的基業傳到他這一輩兒,居然都被他給敗光了,最後窮困潦倒死在了大街上,成了真正的窮鬼。村裡鄉親沒辦法,只能湊了張草蓆,把他裹起擡到亂葬崗上掘了個坑埋了,連墳頭墓碑都沒有,更別說會有後人給他燒紙錢了。
老兩口說完,也起身要走。我一結賬,是一萬三千億。劉公沒帶冥幣,丟給我一袋子金元寶,也沒問找錢,擺擺手就走了。
劉公劉婆呢都是壽終正寢的,算是正兒八經的墓鬼,不害人的。他們的後人也很孝順,每年按時燒紙錢,還燒金元寶、銀元、紙人紙馬什麼的。老兩口死前只是小康之家,死後反倒成了大財主,對我來說,算是模範顧客。
“要是每個顧客都像劉公劉婆一樣,我得多省心啊!”我嘀咕着,用一根小棍去撥拉收銀筐裡的紙錢、元寶,估摸着今晚的收入。不過筐裡面的那些玩意兒我可不能碰,一碰就成紙灰了,也就換不了人民幣了。
“勝兒,做人須大度!常言道:宰相肚裡能撐船。得與人善處且與善,莫與惡呀!”範秀才吃完了瓜,捧着他那捲爛書搖頭晃腦地走了過來。
“我要大肚子幹什麼,我又不生孩子?”我知道範秀才的意思,只是假裝聽不懂,不然他又得嘮嘮叨叨,猛掉書袋。
範秀才搖搖頭,知道多說無益,便掏出錢來結賬。他平時對我不錯,鬼品也很好,又是老顧客了。我這人也念情,每次都給他打個折扣。範秀才用的紙錢是壹億圓面額的冥幣,自己數了幾沓放到我的收銀筐裡,走了。
範秀才看着面相不老,可其實他也死了兩百年了,在這片亂葬崗上算是元老級的人物。他是個科場鬼,活着的時候從小到大寒窗苦讀,一輩子參加過七次科舉,總指望着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考中進士。可他到死連舉人都沒考上。
那時候科舉考試可是個體力活,單單鄉試就分爲縣試、府試和省試三級,每級基本都要考三場,每場考三天。在這三天裡,考生除了答卷,吃喝睡覺都得窩在只有一平方的小號房裡。第七次,就在範秀才答完卷子上的最後一個字時,他也終於因爲心力交瘁死在了考場上。
科場鬼不會害人,反而偶爾會幫人。據範秀才自己講,死後他便滯留在了科場內,又陪着晚清的學子們考了幾十次八股文。有時候他心癢難耐,就偶爾出手幫打瞌睡的考生答上一段卷子。直到清朝垮臺,科舉廢除,科場也挪作了他用,範秀才才自行飄蕩回到了自己的墓塚,而後就一直在這裡待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