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神諭召喚時,朱方其實不太高興。 在此諸神所居的方界之中,勝遇一族的駐地是最爲偏僻的,自得其樂與世無爭,不似其他神明那樣熱衷於插手人間的紛亂--說來也巧,族中也從未有誰接到過神諭。 所謂神諭其實是一道不知從何而來的光,總是莫名其妙地出現在特定者的面前,據說神諭的產生是因爲凡人有所求,而冥冥之中不可知的力量便會安排相應的神明前往應求。 回頭看看還年幼的小弟,朱方滿臉不悅地瞪着眼前的神諭,道:“我去去就回來,別淘氣啊。” 他這麼對小弟說,這可不是哄騙,凡人壽數短暫,去應一個神諭,所費時間於神明不過瞬息。 幼弟皺着小臉點頭,朱方嘆口氣,轉身走進神諭的白光裡。 光的那一頭,卻是水下。碧藍色的池水,陽光在上方閃耀着,映着少年纖細的身形,靈活得宛若游魚一般來到他面前。不,說是宛若游魚也不確切,因爲少年應是雙腿的部位確實是一條魚尾。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所在之地--隗國,昔年有水中古神應神諭降臨此國,悅王女之貌與之歡會**,自此隗國王族便得了一線神明的血統,入水後雙腿便化爲魚尾。 當然隨着歲月的流逝,這線血統越發淡薄,真沒想到如今隗國之中還能誕生這樣的王族。他玩味地看着少年的臉,還稚嫩,面對他時眼中有深深的恐懼,卻又露出一絲倔強的驕傲來。有點像小弟呢,朱方想到。 隨同少年一起浮上水面,卻見黑壓壓的人羣聚集在岸邊,看見他們後竊竊私語的聲音便如潮水般涌來,忽然不知是誰最先高喊了一聲:“少君尋神而歸,確爲我隗域正統!少君千秋!” “少君千秋!”人羣齊刷刷地跪倒,倒也壯觀。 他半靠在岸上,饒有興味地看着這一幕。隨後少年自水中上岸,魚尾雙分化足,少年環視了一圈跪拜的人羣,最後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問道:“尊神如何稱呼?” “朱方。”他仰首,微微而笑。 幽深廣大的宮室內,當所有臣工王族都退走後,年少的君王立刻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顫抖的身軀泄露了他體內不可名狀的恐懼。 也是應該恐懼啊,一路上已經將經過聽得七七八八的朱方想--尚在襁褓時便沒了父母,日前一直仰賴的長兄又
忽然遇刺身亡,跟着便有質疑的聲音說是少君年幼稚弱,不足以守護隗域。最終逼得少年潛入遇神池,當衆證明自己依然擁有王族神秘難測的力量,能夠像先祖一樣召神護佑隗域安寧。多麼危險,如果他沒有迴應神諭而來的話。 “靈輸,”他低頭輕呼少年的名字,“召我前來,究竟所求爲何呢?固守王權?開疆拓土?” “不需要……”年少的君王擡起頭來,“尊神只要留在這裡就好了。” 他默然無語,異於常人的目力搜尋到了隱在暗處的畫像,寥寥數筆,玄衣高冠,凡人的身姿卻有着和他相似的面貌。那是少年的兄長。他終於知道神諭選擇自己的原因了,眼前年少的凡人向方界所求的很簡單,那就是希望曾經一直守護自己的兄長,能夠再次回來。 —————————————————————————— 不過人既然下了黃泉,到了鬼伯手裡,自然是不能再返回現世了。於是朱方只好安心住下,靈輸尊崇他待他好,恨不能把所有最好的都奉上。一日宮人捧了新裝來讓他挑,他挑了火紅的一身,腰間襟口還綴着羽片。穿戴停當時靈輸恰好回來,少年看到他便笑起來,說:“朱方,你真是好看。” 其實靈輸笑起來也挺好看的,只不過被國之重任壓得喘不過氣,從來都緊着眉頭。 靈輸還說:“這身衣飾,倒與你的原身相似得很。” 他的原身,形如翟鳥而赤羽。他只讓靈輸見過一次,而那次靈輸也化出
魚尾來,藍綠色的鱗片在月下閃閃發光。“若是孤真能化成一尾魚便好了,”少年有些委屈地說,“那便可以放下一切,於五湖四海中暢遊,多自在。” 會說出這樣的話,足見靈輸的某些時候還是那麼天真。這樣的天真,若無強勁的實力守護,無須多久就會夭折於塵埃。他想,大約不能很快返回方界了。 其實守護靈輸是一件很簡單的事,面對繁重的國務,少年雖然稚弱但還是毫無怨言地一肩挑起。在長久的時間裡靈輸一直嚴守最初的諾言,從未向他求取過任何一件事。所以他只要看着靈輸就行了。 但是靈輸對他無所求,不代表別人對靈輸就無所求。在成年之前的這些年裡靈輸從未掀起過任何一場征戰,這不僅讓慣於征服的隗域貴族不滿,也在實際上削弱了隗域對諸多屬國的威懾力。 終於,當戎國堂而皇之地宣佈脫離隗域的庇護時,貴族們的不滿達到了頂點,他們聚集在王宮門前,要求靈輸立刻給予戎國以懲戒。靈輸被他們逼得無法,只得宣詔說他將再一次潛入遇神池,祈求神明降下啓示。 朱方不明白靈輸這樣做有什麼意義,但也沒有提出反對,只是在靈輸潛入水中的時候感到了瞬間的不悅。這次來的神明會是哪個?管他是誰,總要分個先來後到,他纔是靈輸最尊崇的那一個。 所有人等啊等,這一次耗時太久了,以至於當靈輸從水中冒出來的時候,朱方聽到自己鬆了一口氣的聲音。然而靈輸是獨自回來的。 “神明已給出啓示,”即將成年的靈輸身長玉立,眉宇間的威嚴已不能和當初同日而語。衆人在他的注視下不自覺地低頭,他的目光掃過所有人,“開戰。” 就如同要應和他的話語一般,遇神池中瘋狂地長出了亭亭的荷葉,妖冶的藍蓮自水中探出,盛開於明月銀輝之下。這被人們視爲神明所降的徵兆。於是,厲兵秣馬,枕戈待旦。 “朱方……”這夜靈輸獨飲至醉,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這裡來,像年少時一樣賴在他身邊,抓着他漆黑的長髮問,“你奉孤之召而來,你會爲孤做任何事,對嗎?” 他笑了起來,伸手矇住了靈輸的眼睛。靈輸,終於有求於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