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過紅薇一架花【完】 冠和三年,晉王作亂未成,兵敗自裁而亡,同黨盡數伏誅。 在這場發生於內宮的暴亂中,除了有禁軍傷亡外,還有怡妃莫扶薇爲護聖駕中箭,終因傷重香消玉殞。爲此謁雲帝追封怡妃爲皇貴妃,風光大葬極盡哀榮,遠在南境的鳴越將軍府當即遣了次子莫歆入宮謝恩。 御園,照晴池畔。 仲秋時分的兆京已經有些寒意,但莫歆還是覺得背上正在不斷地冒汗。其實一路行來帝君都是和顏悅色的,可他就是忍不住緊張。 害怕。 這應該也很正常,他想……除了帝君的身份之外,謁雲帝本身何嘗不令人恐懼。 做太子時隱忍規矩,手握大權後立刻開始毫不留情地斬殺異己。曾經的晉王與他是何等的兄友弟恭,還不是說死就死了。 講是叛亂,誰知道怎麼回事。只能說君主的心思,隨時就是一場刀光劍影。 “對了,”忽然謁雲帝問,“怡妃未入宮時,你與她可親近?” “不怎麼親近,姐姐不常與我說話。”他老實回答,“也不見府裡誰同她好。” 卻見帝君神色有些不快,他不由得心下有些悚然,也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就在這時忽然身後傳來女子的聲音-- “陛下。” 有些驚喜的語氣,婉轉動聽的音色。 卻把他嚇得腿一軟,啪的一聲坐倒在地。 “莫卿怎麼了?”謁雲帝驚訝地看着他,這時有人從花架後轉了出來,宮妝錦服,大約是某位妃嬪。 “是容妃啊……”帝君含笑拉住了佳人。 他這纔回神,發現並不是所想的那個人…… 也是,怎麼可能還是這個聲音。 忽然他意識到謁雲帝還在狐疑地看着自己,立刻驚得轉成跪拜的姿勢:“帝君恕臣失儀!實在是娘娘的聲音與家姐太過相似,微臣方纔還以爲……” 他心裡暗罵自己真是上不得檯面,若被父親知道了還不知要怎樣責罰,但又想這似乎也算不得什麼大錯,只是-- 帝君爲何不說話? 他擡眼偷偷觀望,卻是嚇了個半死。 但見年輕的君王不知怎麼的笑意全消,森然的目光正看着他,彷彿他只要再說錯一個字,等着他的就將是一場血光之災。
那麼問題是……他又該說什麼? (七) 冠和三年的秋末,宮中傳出謁雲帝聖體違和的消息,於是兆京上下人心惶惶的,晉王謀逆之後帝君又抱恙,總覺得不是什麼好兆頭。 所幸年節前帝君的身體有了好轉,於是大約是爲了慶賀,謁雲帝下旨今年上元節放燈三日。 今天是最後一晚。 星如雨,魚龍舞,笑語盈盈,衆裡尋伊。 有一處燈坊要誇耀本事,竹骨輕紗地綁出個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盛景來,今日燈會要散了,所以任何一個人只要能答出掌櫃的燈謎,就能取一盞蓮燈走。 只是好幾個人上去試了,都沒猜出來。 直到有個穿着斗篷拉着風帽的人上前,輕輕巧巧地說中了答案,取了一盞燈,又對掌櫃低語了幾句,才轉身離去。 而後出的燈謎就沒那麼難猜了,想是那人說動了掌櫃,畢竟圖個樂,又何必爲難。 人們都擁去求燈了,再沒有人留意最初取燈的那人。 走過幾條街後,她才取下了風帽,卻剛好夜風吹落了一點檐上的雪,落進她脖子裡,冷得她一哆嗦。 卻又笑起來。 這樣纔好,她想。能知冷知熱,纔是活着。 隨後她舉高了燈,一旁檐下懸着的冰凌被燈火映着,反射出瑰麗奇幻的光彩來,她又自那光彩中看到了自己的臉,只覺恍惚。 恭喜再世爲人,莫扶薇。 你終究要死……一次。 君王的話語還在耳邊迴盪,可她還記得自己那時是一點都不怕的,因爲君王手中拿的並不是她從臨晟那裡得到的那顆--她認得出來。 更重要的是,她想他不會殺她。 因爲她所知的臨宸,從來是個重視諾言,溫柔善良的人。 是的,她所知的臨宸。 十年前的那個上元夜,她與臨晟一場爭強好勝,就此結下緣分。 後來那晚下了燈謎臺臨晟邀她喝酒,可她身上還有捱打留的傷,再寒夜飲酒簡直不要命。 於是婉拒了,只約來日再會,就此分道揚鑣。 卻不想走着走着,迷了道,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然遇險。 “姑娘,你還好吧?”替她打退了宵小的人有着好聽的聲音,扶起她的舉止溫柔有禮,他說自己是同兄弟出來遊玩,誰知走散了,惦記着門禁於是抄了這條小路。他讓她抓着自己的衣袖,帶着她穿過長長的暗巷,巷子裡沒有燈火,只有天上爆開的煙花隱約照亮那人的背影。 而或許高牆的另一邊正有寒梅盛開,她一直都嗅得到淡淡的清香。 很多,很多的回憶。 卻都在見到臨宸的瞬間不再輕柔旖旎。 她從未想過自己遇見的人竟是年少時的天子,只是這重逢來得太不是時候--
那晚之後每年的上元夜她都會溜出來,而那人也會在暗巷中恭候,與她說說這一年裡發生的事,共賞天上的煙花牆外的梅香。 不見形容,只聞其聲。 他的來歷,他不說,她不問。她的來歷,他不問,她也就不說。 不知他姓甚名誰,卻知道他的歡喜怨憤,知道他不爲生母所喜,知道他對着獨佔了母親所有關注和寵愛的兄弟既羨慕又恐懼。 他和她,是最熟悉的陌路之人。 然而這人在她心底佔了至重的位置,卻又如煙雲般忽然消失,及笄那年的上元夜她在暗巷中苦等,後半夜大雪封城,她回府後大病了一場,氣息受了損傷,再發不出往昔的聲音。 不是沒有怨恨的,只是如今想來,那年正是臨宸受封爲儲君的時節,從此後他哪裡還敢有半點行差踏錯的恣意。 多少事,半點不由人。 天空爆開了今夜的第一朵煙花,她猛地回神,鼻端有暗香縈繞,眼前則是幽暗之地。 竟不知不覺,走到了老路上。 她笑起來,只躊躇了片刻便向內走去,黑暗中她想起臨宸的臉,溫存的,含笑的,狐疑的,惱怒的。 她想起那日病榻邊他說,你終究只有兩個選擇,晉王與朕。 那時他一臉嚴肅,還以爲是在說着多麼生死攸關的大事。 可其實無論多少次,她終究會選擇他,只會選擇他。 他不知道。 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因爲今日過後她就要去江湖之遠,今生再不與他相見--他爲天子,日後還有不知多少好女子會入他的眼入他的心,所以無論怡妃還是莫扶薇,又怎麼可能成爲特別的那一個? 所以她爲他除掉了晉王,對他而言如此特別的敵人,從今往後,他只要想起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便要想起她。 這已經是她在他心裡所能留下的,最深的刻痕。 或許有朝一日這刻痕也會淡去,又或者她所知的那個臨宸最終在皇權的桎梏下完全消失不見,但情如今朝,她往後能夠一如始初地愛着那個人,又曾經到過離他那麼近的位置。 已是最好。 忽然心有所感,她猛地回過頭去,就在這時,空中又爆出了一朵煙花,照亮了整個巷子。 然而並沒有別人。 後來又過了幾年,一日西疆的使者入京,謁見時獻上一株新種的薔薇,花大色豔,更沒有尖利的刺,說是陛下的一位故人託微臣帶來的。 謁雲帝看得出神。 見帝君這般神魂顛倒的樣子,使者十分狗腿地問帝君可想知道故人的下落? 君王卻搖了搖頭,見此花,乃知其安好,足矣。 然後便將這花賜給了近日平叛有功的臣子--你看這就是身在權力中心不可避免的腥風血雨,所以他的那朵薔薇,只要在月朗風清的山河裡盛開就好。 不相見,才歡喜。 心裡愛慕着,也算地久天長。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