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夭上了馬車,直奔北郊皇陵。
一向來最爲悽清蕭瑟的皇陵此時竟戒備森嚴,御林軍守衛層層把守,遠遠的便將她的馬車攔下匕
“何人馬車擅入皇陵?快快拿下盤問!”御林軍副將披劍指着馬車,對手下下達命令。御林軍立刻一擁而上,將馬車團團包圍。
“籲!”車伕連忙勒緊繮繩,下車回話:“劉將軍,小人乃衛國將軍府的車伕,車內是我家夫人,來此是爲求見離王,還請將軍代爲傳達。”
劉副將一聽是大將軍府的人,便揮手讓衆御林軍撤離包圍圈,但並未立即放行,而是上前對着馬車抱拳行禮,道:“末將見過夫人!請恕末將無禮,不能讓夫人過去。陛下剛入思雲陵,末將等人奉命在此看守,任何人不得入內。請夫人還是先回府,晚些再來,以免天熱,讓夫人玉體沾了暑期。”
漫夭一見這裡的防守陣勢,也料到是臨天皇駕臨皇陵,看來她趕得真不是時候。
她撩開一角車簾,探出頭,禮貌地笑道:歲小將軍辛苦了!多謝劉將軍好意,容樂就在此等候便好。”說罷讓車伕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將馬車靠邊,停在一旁大村蔭涼之下。
劉副將是見過漫夭的,既然確定了確實是將軍夫人,他便放下心來,也不再相勸,默默退守自己崗位。
天氣炎熱,烈日如火般焦灼。
馬車內空間本就狹窄,又無風進來,漫夭不一會兒便被汗浸溼了衣裳。她掏出袖中的扇子扇了幾下,卻不頂事。也不知臨天皇何時來的?又何事會離開?她掀開車簾,朝四周望了望,見此處景色還不錯,不遠處的漢白玉臺階之上有個八角涼亭,那裡地理位勢較高,想必會涼快一些。她索性下了馬車,帶着項影往涼亭而去。
亭中一石桌四個石凳,簡潔乾淨,似是專門有人打掃過。
漫夭隨意揀了個凳子坐了,指着圓桌對面的位子,“項影,你也坐吧。!”她還是不太習慣她坐着的時候有一個人站在她背後。
項影略微猶豫了下,也知道了她其實不那麼講究身份尊卑的脾性,便大大方方的坐了下來。
漫夭展開手中的墨玉摺扇,忽然想到宗政無憂對臨天皇的恨意以及臨天皇對宗政無憂的一再縱容忍讓,便問道:“你對雲貴妃與臨天皇之間的故事瞭解多少?”
項影想了想,說道:“知道一點。“
漫夭道:“說來聽聽。!!
項影便將他知道的有關於臨天皇和雲貴妃的事情說了出來。
風徐徐的吹着,卻驅不走濃濃夏日裡的炎悶之氣,此時的思雲陵墓室,與外面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個是火,一個是冰。
一方冰水池中的玉石棺周圍方形漢白玉石橋之上對立着臨天皇和宗政無憂父子二人。
臨天皇望着棺中女子的臉龐,目光成癡,冷齧的眉眼溢滿哀傷和悔痛。面對他最心愛的女人,他多想伸手去觸碰她的臉龐,但剛剛擡手,對面的宗政無憂便冷冷出聲:“別動她。你的手””“她嫌髒!”
臨天皇瞳孔一縮,整個身子瞬間僵住口他的兒子說話總是這麼狠絕,一下便戳到他心底痛處。是啊,雲兒那般聖潔的女子,終是他這凡夫俗子玷污了她。臨天皇緩緩放下手,眼角的皺紋每一根都書寫着滄桑歲月的痕跡。雲兒走了十三年了,他卻至今仍然記得一次見到雲兒的情景。
那時候,他還是一個皇子,活在無休無止的儲位之爭,每日面對的都是兄弟之間的陰謀算計,一個不慎便是萬劫不復。那時的她,如同一個悄入凡塵無憂無慮的仙子,飛揚戲逐在綠柳花園,身姿輕盈與彩蝶共舞,偶一個回眸間,傾了皇室一十三個皇子的心。
從此,爭鬥愈激烈殘酷,不止爲江山,還爲美人。
爲了得到她,他費盡了心機,不擇手段娶了她進門,在日夜相處的過程中,他用自己的深情和寵溺慢慢的消弭了她心中的抗拒,終於贏得了她的愛情。但卻不能給她正妃的名義,因爲那個位置要留給另一個能助他登上皇位的女子,與她並稱京城二美的博鳶,手握軍權的傅將軍之女。
那也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有着顛倒衆生的姿容,遺世獨立的氣質,還有出一般女子的聰明冷靜的頭腦。如果沒有先遇到雲兒,也許他會愛上一個堅韌而有思想的女子吧?若是那樣,那後來的一切悲劇,是不是都不會上演?可沒有如果,誰讓他先遇到的是雲兒呢?
爲了得到傅鳶的傾力相助,他故意冷落了他的雲兒,給了博鳶最大程度的專寵,最後終於在那雙理智而清醒的眼中看到了日益增長的情愫。他心中一邊暗喜,一邊爲躲在屋子裡黯然垂淚日漸消瘦的雲兒心疼不已。有太多人的人覬覦雲兒的美色,有太多的人想要這個江山想將他踩在腳底,若沒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他根本保護不了她這樣單純善良的女子。還好,雲兒她,理解他!
皇位,能將一個人,變成魔。
他登位之初,天下不穩,傅鳶的父親仗着擁帝有功兵權在握,日漸的囂張跋扈不將他放在眼裡,他便設下計謀奪其軍權,取其性命,計劃着廢了伴鳶立雲兒爲後。可就在那時,北夷國進杞,來勢洶洶,朝臣結黨各有盤算。外有內患,他整體吃不下睡不安。爲了穩固江山,安定局勢,只好想方設法與啓雲國結盟,誰知當時啓雲帝聽說雲兒貌美如仙,竟想打她的主意……
“你可以走了。”
臨天皇沉陷在過往沉痛的思緒被宗政無憂一句冷語打斷,他滿眼悲痛,滿心蒼涼,擡頭看他最疼愛的兒子,也是他唯一承認的孩子,沒有平日裡的惱怒責怪,只是萬念俱灰的蒼涼,嘆道:“我們一家人團聚一次不容易,你每次都不讓我多陪你母親一會兒。”
宗政無憂低垂着眼,面色不動。
臨天皇繼續道:“秋獵快要到了,你也該準備好了吧!早些下定決心,我………也累了,想早點下去陪你母親。她一個人,“孤單了這麼多年,無憂,你忍心嗎?”如果不是爲了無憂,他早就下去陪她了。無憂這麼任性,總是依着自己的性子來,教他怎麼放心得下?
宗政無憂眼中一閃而逝的痛深沉刺心口這一天總也避免不了,他終會成爲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家寡人,從此連怨恨都無以爲寄?他擡頭,用冷漠掩去了眼底的情緒,他斷然冷聲說道:“我說過,我不要你的江山。你若不想江山易主,最好還是好好的活着。母親不需要你,沒有你打擾她,她會過得更好。”
臨天皇鈍痛在心,彷彿瞬間蒼老了十歲,整個人全無平日裡的無上威嚴,只有身爲父親教子不聽的悲哀無奈,他復又嘆道:“無憂,你別這麼任性,以後,沒有人再縱容你了,你,…,唉!這些話都說了十幾年了,你還是這個性子,一點也聽不進去。罷了,我走了。你別總待在這裡,雖說有內功護休不怕寒氣,但時日一久,總還是不好。白天陪陪你母親,晚上去外頭的雲思殿睡吧。”說完又是一聲嘆息,緩緩轉身,像是一個暮年的老者,慢慢離開了宗政無憂的視線。
走到門口,臨天皇回了一下頭,宗政無憂別過眼,墓室之門開了又合上,這寒冷如冰的空闊墓室,凍得人心生疼。他重又看向棺中的女子,心中低喃。
母親,他也要拋下我走了!
這世界之大,人有千千萬萬,但還有誰會愛我?我又能愛誰?恨誰?
是不是從此以後,他連恨,也只能藏在心底了,再找不到可以泄的人。
臨天皇出了陵墓,外面的光線強烈,照得他眼睛都難以睜開,看不清腳下的路,下階梯的時候險些踩空。守在外面的陳公公慌忙迎上來扶着他,緊張道:“陛下,小心。”
臨天皇吐出一口氣,擡手摸了把下巴的青色鬍渣,對陳公公問道:“朕,是不是老了?這個樣子去見雲兒,她會不會嫌棄朕?”
陳公公心中一驚,他詞候陛下這些年,將陛下心裡的苦和痛都看在眼裡,從不曾聽他說過這樣感傷的話,他連忙笑着道:“陛下不老,陛下還正當壯年,奴才記得,貴妃娘娘以前總跟奴才們說,就喜歡看陛下留點鬍子的模樣,看起來更有男人味!”這話放在一般的帝王面前,能招來殺頭之禍,但臨天皇聽了卻是心情極好。
他還不到五十歲,說起來是不葺老,可他怎麼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呢?與雲兒相比,他確實是個老頭子了。
臨天皇走出皇陵,來到轎輦旁,見不遠處停着一輛馬車,他皺眉問道:“那是何人的馬車?”
劉昏將忙恭敬回道:“回稟陛下,是衛國將軍夫人的馬車。”
“哦?”臨天皇冷峭的眉眼微凝,是那個女子!“她來這裡做什麼?人呢?”
“將軍夫人說有事要見離王,現在人在那個涼亭子裡。“劉副將伸手往右邊一指,又道:“卓職這就讓人去傳。”
“不必了”,臨天皇擡手製止,見右邊臺階延伸往上,一名白衣女子背身而立,身姿飄然若仙,他雙眼微眯,這樣的女子即使她生性淡然,卻註定是不平凡,要掀起血雨狂瀾。他對衆人吩咐道:“聯去走走,你們都不用跟蕊”
“遵旨。!”
八角涼亭裡,漫夭起身站在亭欄邊,遙望遠處的風景。北郊皇陵地勢極高,站在此處更是能一覽京城之貌。她看着看着,就覺得,原來人是這樣的渺小。
“參見陛下!”
漫夭心神遊移之際,聽到身後項影的叩拜之聲,心下一驚,連忙轉身行寺山“容樂見過皇帝陛下!”
臨天皇徑直在石凳上坐了,隨口說了聲:“免禮!”又擺手對項影道:“你下去吧,朕跟容樂長公主說說話。”
項影看了漫夭一眼,有些不放心,漫夭衝他點頭,他才領旨行禮告退。
漫夭面上始終保持這恭敬有禮的微笑,心中卻甚覺奇怪,臨天皇若要與她說話,哪需要他親自來這亭子?大可直接叫人傳她過去?
臨天皇指着他對面的石凳,冷啃的眉眼較平常稍顯平和了一點,以一個長者的。吻說道:“這裡不比宮中,不必講究那麼多規矩,你坐吧。”
“謝陛下!”漫夭人是坐下了,心卻還提着。她安靜地坐着,摸不準臨天皇的心思,因此,臨天皇不說話,她也不隨意開口。
臨天皇自上了這涼亭,目光就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幾分犀利,幾分探究,一如她一日進宮時所見到的他的眼神,令人不敢直視。
臨天皇轉了轉身子,讓自已坐的舒服點,這才問道:“你和無憂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問題,他一直想問,卻無從問去。
漫夭微微一愣,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她抿了抿脣,正在心中獵辭,又聽臨天皇道:“你不用猶豫,也別考慮怎麼回答最合適,就跟朕說實話。你對無憂到底有情無情?若有情,爲何你要選擇嫁給傅愛卿?若無情,你今日又爲何來找他?”
漫夭頓時有一種心思被看穿的感覺,深吸一口氣,心頭澀澀,這種問題,怎麼回答都是個錯。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時,她也索性說心裡話。“回陛下,不管有情無情,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容樂於離王,只是一個用來練功的工具,他本無情,我自收心口至於嫁給博將軍,容樂,酬身不由己。今日來見離王,實是有事想請他幫忙。”
臨天皇聽完之後,面色如常,只是凝眸,似是在思量她所說的真實度,過了半響,才道:“你說無憂拿你當練功的工具?是無憂親。承認的?”
時過一年,再將傷口剖將出來曬晾,心口還是會隱隱作痛。漫夭苦澀一笑,艱難點頭道“是。”
臨天皇皺眉,只看着漫夭的眼睛,那女子的眼光平靜如常,但眼底極力掩藏的被愛情所傷的痕跡逃不掉他的眼睛,臨天皇心中一動,問道:“你不是他,你怎知他無情?你若真收了心,怕也不會出現在此處了。”
漫夭心底一震,臨天皇話中有話,她沒有作答。
臨天皇望着她,不放過她面上的任何一個表情,儘管她似乎沒什麼表情變化。這是一個善於隱藏自己情緒的女子,聰慧,理智,膽大,心細,這讓他忽然就想起了傅鳶,他心裡立刻有了一分不自在。漫夭見臨天皇眼中神色有變,不覺心頭微凜,更知要小心應對。
過了一會兒,臨天皇直了直身子,忽然說了一句:“你的一曲高山,彈得不錯啊!”
漫夭驚得擡頭,只見臨天皇冷峭的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深沉,面色不定,她心頭一跳,忙起身跪下請罪,語聲恭敬,極力保持鎮定,道:“容樂爲保兩國之誼,不得已杞下欺君之罪,請陛下寬恕!”她低着頭,額角薄汗密佈,心懸於空。以爲觀荷殿一計能瞞天過海,誰知他們個個心明如鏡。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是她彈得太過了嗎?還是這些人太精明計算,事事如料?
臨天皇盯着她低垂的眼睫,沉聲道:“你假借婢女之手,辱我臨天國之威,欺騙朕和滿朝文武,你確實犯下了欺君之罪!”
漫夭擡起頭來,直視着臨天皇,道:“此事容樂確有不是之處,但容樂斗膽清陛下爲容樂設身處地想一想,孫小姐有心與我作難,以當時的情形,唯有些法,方能保證不傷兩國任何一方的尊嚴。還請陛下明鑑!”她語句鏗鏘,大膽明辨。
臨天皇審視着她,凌厲的目光漸漸平和了下來,忽然笑道:“朕不得不承認,你很聰明,懂得拿捏分寸。倘若當時你有爭鬥之心,不知道收斂得當,一心要過雅黎給她難堪,那聯也不會姑息於你。好了,你起來吧!”
漫夭這才鬆了一口氣,手心裡全是汗。“多謝陛下寬宏大量!”
臨天皇又道:“你這丫頭,膽子夠大,心思沉穩,也夠聰明,又懂分寸,……若有朝一日,你能成爲一國之母,必能有所作爲,甚至流芳千古。”她纔剛坐下,這一言出,她立馬又站了起來,神色不安道:“容樂惶恐!“她是博籌的妻子,臨天皇竟能說出她若能爲一國之母的話,這怎不叫她心驚膽戰。臨天皇一代帝王,不是那種會隨便拿這種嚴肅的話題開玩笑的人,他這麼說,如果不是暗中試探博籌是否有不臣之心,那就是試探她是否故意接近宗政無憂,爲謀後位!又或者是別的原因,她不得而知。總之,跟一個帝王說話,處處都是機關暗籌,一不留神,可能就會大禍臨頭。
臨天皇見她神情忐忑,精神繃緊,整個人都處於防備作戰的狀態,不由笑道:“行了,朕就是隨口說說。你只要記住一點,做人要謹守本分,在什麼樣的位置做什麼樣的事。你是將軍夫人,就做將軍夫人改做之事,若有朝一日,你不再是將軍夫人,而變成了另一個人,那你就該遵守另一個身份該盡的職責。你,…明白了嗎?”
漫夭總覺得他說的這番話,不像表面的那麼簡單,但她又不能問,只得仔細地應了聲:“是。多謝陛下教誨,容樂謹記在心。”
“恩,就算你現在不明白也不要緊,將來你會明白的。好了,要見無憂就去吧,倘若將來有機會,……好好待他。朕欠他太多,總希望有一個人能給他幸福。!”
漫夭眉心糾結,越來越不懂臨天皇到底想表達什麼?如果是別人說這話,也不難理解,但臨天皇……”……爲何感覺那麼奇怪?他不是因爲一年前她嫁給博籌時與宗政無憂生糾葛而對她反感麼?這一年來,臨天皇表面對她還算禮遇,但她卻能感受到他是自心裡的不喜歡她,可如今,這態度的轉變以及這一番將人摸不着頭腦的話,叫人好生疑惑。且不說這年代一個身份就代表着一生的烙印,別說是一國之母,就算只是再嫁給一個普通人也沒有什麼可能。
見臨天皇起身要走,她暫時收斂心緒,行禮恭送。
臨天皇走了幾步,又回頭道:“朕,會賜你兩樣東西,等過幾日,叫陳公公給你送去。你切記,今日朕對你說的話,你不可對二人講。這兩樣東西在你還是將軍夫人的時候,絕對不能打開,否則,你會成爲臨天國的千古罪人。”
漫夭震愣,千古罪人,多麼嚴重!她驚得不能回神,卻也在臨天皇的目光注視下,直覺得應道:“容樂記住了!”
“主子,主子…………”臨天皇走後,項影才又上了亭子,見她怔怔呆,便過來叫她。
漫夭此時心頭極亂,似有千頭萬緒在腦子裡糾成一團,怎麼理也理不清楚,她乾脆搖了搖頭,什麼都不去想,先把目前對她而言最要緊的事辦完再說。
下了涼亭,她讓項影留在外頭,自己一個人去了思雲陵。
思雲陵的守衛見了她只是行禮,彷彿早知道她要來似的,爲她指明去路,卻並不進去通報。不可否認,思雲陵的建造必定是花費了很多心思,從這裡的每一草一木一石一階,處處皆能看出臨天皇對於雲貴妃的珍視。她不由感嘆,一個女子爲一個男人付出了她最美的一生,但生的時候不能被更好的珍惜,得不到完美的愛情,死了,就算陵墓修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呢?一個和她一樣來自現代的女子,在愛情面前,最大的傷害無非就是她愛的人不愛她,或者他嘴裡說着愛她,卻又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一次一次把別的女人娶進門口
走進陵寢,冷炎忽然現身,爲她打開最裡層的墓室之門。她一走進去,便覺一月徹骨的冷意襲來,瞬間將她層層包裹,就好像人走進了冰櫃,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
空氣中寒霧繚繞,隱隱透出淺碧色的玉石牆面,側對着她的男子站在冰水池中的白色石橋之上,一身孤絕蕭漠,寒涼透心。
宗政無憂的目光注視着腳下升騰着寥寥薄霧的冰水,心思百轉,早已隨着那人到來的消息而波涌聳動。他沒有轉頭去看她,但知道她一步步地向他走了過來。
漫夭邁步上了石橋,望着宗政無憂似是清瘦了許多的背影,之前準備好的所有話語此刻她忽然說不出來了。
是該先行禮嗎?可她覺得那樣真的很矯情。離他越來越近,她仍然一句話也沒說。走到棺前,她凝息看向棺中的女子,那讓老天都嫉妒的美着實讓人移不開眼。
“聽說你被他軟禁了!他怎麼又同意放你出來了?”這是宗政無憂的一句話,聽來有些不着邊際。
漫夭在他身後停住腳步,所答非問,輕聲道:“我來還你扇子,這樣貴重的東西,不適合放在我這裡。”
宗政無憂回頭看她,那張朝思幕想的臉龐近在咫尺,他看着她遞過來的墨玉摺扇,再望着她的眼,他那深邃的眼中神色幾轉,複雜難言。最後說道:“要保住你想保的人,總需要一些信得過的人手。你若不想欠我的,就當做是,我償還…那一夜對你的虧欠。”
漫夭心間一陣猛地刺痛,身軀一顫。
宗政無憂真是一個不會表達的人,明明是幫助她卻又說出這樣傷人心的話!
漫夭握着扇子的手指無力張開,那墨玉摺扇直直墜下,落入冰水之中,他們兩人都沒有看上一眼。漫夭這一刻,早已忘記了她來此的目的,她只想轉身逃開這個男人,但她剛轉身,手就被他抓住口她回頭,眼眶無可抑制的泛紅,擡高下巴,笑得那樣悲哀,艱難問道:“這就是………你爲我的身體…所定下的價值嗎?”
宗政無憂一震,這才意識到自已說過了什麼,面對她眼中藏也藏不住的屈辱和痛怒,他恨不能一劍戳穿自己的喉嚨。一把扯了她過來,就想抱她,漫夭卻甩開他的手,他緊抓住不放。
漫夭脣含譏諷,自嘲而笑。
宗政無憂最不能忍受她那樣的笑容,他脫口而出,生平一次說了那三個字:“對不起!”
他真的不是那個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她的身體,怎可以用“價值”二字。他從來不會解釋,也從不曾向任何人解釋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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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夭震了一震,他跟她說對不起?!這句對不起不能消除她心裡的刺骨的痛意,但她正視了宗政無憂此刻眼中的懊惱和愧責,這大概是這個驕傲自負的男人最大的極限了吧?因爲了解,所以她漸漸地平靜下來。
過了許久,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他們就那樣僵立的站着。
宗政無憂忽然把她拉到前面去,與他並肩站在玉棺旁,對她說道:“這是我母親,阿漫,你給她行個禮。”
漫夭微愣,依照規矩和身份,她給故去的雲貴妃行禮也屬應當,但這話從宗政無憂口中說出來難免讓人驚詫,不知他所爲何意?她依言朝雲貴妃遺休視規矩矩的行禮,帶着萬分的虔誠,表達着她對這位同是穿越女子的無法抗爭的命運深切理解的心情。
在這樣的環境裡,她甚至沒辦法思索怎麼跟宗政無憂開口說“七絕草”的事,說要買麼,他不缺錢,談條件吧,在他面前她又沒什麼籌碼可言。看來她這一趟是白跑了。她的驕傲,讓她無法跟他開口討要那樣稀有的珍貴藥材,因爲她害怕欠下他她無法還清的債,更不想用過去宗政無憂對她的傷害作爲條件。
宗政無憂忽然彎下腰去,伸手從玉棺之中的冰玉蓮花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她,“這是我母親給你的見面禮。你收着吧。”
那是一片看上去極普通的葉子,卻彷彿世上最清透的生命般的碧色,僅有巴掌大,葉片較厚,形狀似楓葉,裂片有七。她心中雖有疑卻沒問,只伸手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放進袖中。
室內寒氣過重,她只着了一件單薄的紗衣,待了一會兒便覺身子抖,手腳有些僵硬。真無法想象,宗政無憂在這樣的地方,一待便是近一個月的時間。他不會覺得冷嗎?她忽然想起來她初見他之時,他給她的感覺就像極了這冰池裡的水,遠遠地都能感受到那直沁心骨的冷意。他是習慣了吧?要習慣這樣的冰冷,不知需要多少日夜的煎熬?她忍不住打了個冷噤,宗政無憂眸光一頓,伸手拿起被他扔在一旁的白裘披風,披在她身上,將她裹住。那是他進這裡的一日,他父親讓人送來的。
漫夭這才緩過一些,但仍然覺得冷,宗政無憂看着她被凍得有些青的臉龐,想也沒想,一把就將她攬了過來,把她的臉按到自已胸前,企圖用自己冰冷的身子去溫暖同樣冰涼的女子。
漫夭沒有掙扎,她那樣安靜的靠着他,她似乎感受到了一種名爲絕望的氣流在他們二人周身流轉涌動,緩緩緩緩地注入她的心裡,她的心忽然也跟着絕望起來,說不出是什麼原因。
“阿漫……真的從未後悔?”宗政無憂望着角落裡出慘白光芒的夜明珠,緊緊擁着懷中女子,輕輕問道。
漫夭心間一痛,後悔?不知道。從一年前地下石室的一別,她一念之間,幸福變得遙不可及。她曾經無數次的問自已,如果她當時不那麼決絕,而是選擇留下,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那將會一種什麼樣的結果?這個問題一直沒有答案,因爲她一直不能確定宗政無憂那一刻對她所表達出來的情感究竟是真是假。如今,分別一年之後的重逢,他所表現出的種種行爲,令她不敢細思量。她害怕認清一個事實,他們跟幸福擦肩而過,是因爲她的驕傲和執着。
事已至此,就算他後來是真的愛上了她,又能如何?她的身份,註定了他們永遠不會有結果。她在他懷裡靜靜地笑了,笑得苦澀而悲涼,她說:“不後悔。”因爲她就是這種性格,即使重來一次,以當時的情形,自己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所以,後悔也無濟於事。
宗政無憂是字字雒心,閉上眼睛掩住眼底的悔恨和絕望,他緊了緊自己的雙臂,慘笑無聲,道:“不後悔,就好。”
不後悔,就不會像他這般痛苦;不後悔,纔有可能過得幸福。
漫夭喉嚨陣陣澀,有什麼卡在那裡,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宗政無憂突然放開了她,縱身一躍便下到冰水池中,池水冰徹入骨,漫到他腰間,他絲毫不以爲意,彎下身子在水中摸索着那柄扇子。
漫夭幾乎想要去阻止他,但是她又知道,那扇子是何等的重要。
宗政無憂栓起折肩後,跳上石橋,將扇子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手裡,“拿好,別再掉了。”說罷轉過身去,淡淡道:“你走罷。”
漫夭抿了抿脣,脣色蒼白,兩手相觸的一剎那,他的手,比冰還涼。她擡手解開白裘衣帶,將披風披在他身上,然後才轉身離開。
宗政無憂沒有動,也沒有回頭看她,就如同她來的時候那樣,他靜靜地感覺着她的離去,不一語。
外頭的陽光焦烤着大地,蒸騰而起的熱度,如火撲面。
冰與火的交錯就隔在了身後的那道石門之間,冰降不了火,火融不化冰,冰火兩重天的煎熬,她要活下去,就得受得住。
窒息的痛緊箍在心,漫夭艱難步上馬車,靠着車身,張着口,那堵在心間的一口氣,就是喘不上來。
她從袖中掏出扇子和那片葉子,這一趟,扇子沒還了,又多出一樣東西,卻沒有拿到她想要的,還招來了一腔的心事和疑感。
紅顏白痛千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