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勇與蒙遜、延孤正在看他捕鹿,忽而聽他一聲悶哼,從空中摔在冰面上。三人大驚,不顧一切向他衝來。
蒙遜邊跑邊拉弓,嗖嗖數箭射向石鯨之後。豈料放暗箭之人,一箭得手早已逃之夭夭。此人名號一弓,向來只射一箭。
陸英見到發箭力道,時機拿捏,與在驪山行宮城門外那次如出一轍,已猜到大概便是消失許久的大狐一弓。再看他逃跑時身影,如何還認不出這元象宗賊子。
無奈肋下中箭,痛徹心扉,他也無力追趕,只能看着大狐一弓遠去。
原來這大狐一弓見長安城中形勢艱危,便起了溜之大吉的心思。這段時日在上林苑中游蕩,坐山觀虎鬥,待看誰將取勝之時,再出頭去投靠。
段衝連連敗給漢軍,大狐一弓也不願貿然上門,回長安又略有不安,就一直藏身在山林間。今夜他正在昆明池中巨鯨下休息,聽得動靜悄然查看,見到竟是宿敵陸英,不禁分外眼紅,便忍不住射他一箭。
他自幼練箭習射,眼力超出常人,在暗夜中也能百發百中。此次一箭功成,心滿意足地飄然遠去。
禿髮延孤扶起陸英,見他手中還抓着鹿尾不放,不由哭笑不得。任那梅花鹿倒在冰面掙扎踢撞,陸英死死抓住其尾,便如抓着傾國之寶一般。
薛勇一叉將鹿扎死,陸英才鬆開手,捂着傷處嘶嘶作痛。沮渠蒙遜查看陸英傷勢,夜裡也不敢爲其拔箭,只能先回長安再說。
薛勇牽來馬匹,幾人扶着陸英上馬。待到辰時,方回到城中。陸英雖傷得不輕,好在功力深厚,尚能堅忍。
他強烈要求將野味送往毛府,三人不敢違拗,便先馱着他趕來見朱琳琳。將野雉、梅花鹿交給毛府家人,陸英才隨蒙遜等去鴻臚寺療傷。
蒙遜爲他拔箭、敷藥,包紮完畢,陸英在榻上沉沉睡去。這箭傷也不是第一回受了,上回順陽公主說是蒲巍所爲,陸英沒有證據,也難下定論。但終歸難逃是元象宗之人下手,這個仇算是解不開了。
寒冬臘月,正好養傷療痛。陸英休息了幾日,已無大礙。他自從習得檀飛熊與趙天真神功,體內氣息時刻不停運轉,功力日漸深厚,區區箭傷也奈他不得。
正是:
長安窮困久,三輔少人食。
嚴冬冰雪日,逐鹿昆明池。
爲報紅顏瘦,忍將碧血流。
他年重看過,誰解此中癡。
陸英忍着疼痛,也曾去毛府烤了一次鹿肉。朱琳琳邊吃炙肉,邊噙着淚罵他蠢貨。陸英甘之如飴,連箭傷也好了幾分。
聽聞南方消息,楊子敬已於數月前病逝,其兄楊子猷聽聞兄弟亡故,摔琴慟哭,也悲傷離世。陸英不禁傷心欲絕,時時懷念兄弟二人風采。
仇池楊定軍率三千精騎來援長安,還運來千石糧食,以及禽畜肉食。蒲剛大喜,封其爲衛將軍,留在長安守衛朝廷。有了楊定軍帶來的糧食,朝廷總算度過了這個年關。
一直被留在驛館中的乞伏益州,閒極無聊,每日懇求沮渠蒙遜與禿髮延孤,帶他一同出城狩獵。沮渠蒙遜思考再三,也不怕他逃跑,便經常領着他,命他打打下手。
陸英箭傷慢慢痊癒,也日日與他們行獵馳騁。只是再未遇到大狐一弓,不知他又藏到了何處。陸英想報兩箭之仇,看來還需耐心等待時機。
轉眼間冰雪消融,到了二月初春。關中三十餘家堡壘,推舉平遠將軍趙敖爲首,
結盟遣兵向長安運糧,以解城中饑荒。
去年來勤王的各地漢軍,皆散居各堡,雖然人數不多,但至少心向朝廷。各家塢堡存糧亦有限,比起長安城幾十萬人卻還頗覺寬裕,是以能勻出糧草供應京師。
西趙段衝得到消息,派出遊騎襲擾,燒殺搶掠阻止趙敖聯軍。之後運糧隊伍便多半不能順利到達,軍民不是死在路上,就是被趙軍抓去。
蒲剛傳旨各塢堡:聽聞運糧義士多半不能安然到達,但仍前赴後繼。這表現出忠臣的大義。但如今賊寇爲禍深重,不是一人一堡之力可以解除。白白羊入虎口,有何益處!
諸位應當保存性命,積蓄糧食,訓練軍隊,以待天時。朕一生未做惡事,絕不會久困,定能否極泰來。
進入三月,趙軍又派出軍隊向北向東搶收小麥,企圖將尚未荒蕪的田裡莊稼收入囊中。漢軍不甘其後,亦派出左將軍苟池,右將軍俱石子領五千騎兵出城割麥。此二人都是漢主蒲剛禁軍大將,向來隨其親征,如今無人可用,竟使他們去與趙軍搶麥子。
過了幾日,傳來消息,漢軍在驪山遭遇西趙大軍,數千騎兵被殺。左將軍苟池戰死,右將軍俱石子逃亡不知所蹤。
趙軍又趁勢攻佔了驪山行宮,撫軍大將軍、高陽公蒲方亦被殺。其餘帳中文武佐吏大多被俘,軍卒損失殆盡。
漢主蒲剛大怒,諡蒲方爲愍公,令皇子蒲恢帥軍一萬兵發驪山。衛將軍楊定軍繼後,領三千騎兵增援。
蒲恢渡灞水,出驪山,氣勢洶洶直撲趙軍。結果在途中落入埋伏,被大將段隨擊潰,再次全軍覆沒而歸。蒲恢單騎得脫,惶惶然逃命,遇到楊定軍痛哭陳述慘敗之狀。
楊定軍分給蒲恢五百騎兵,護送他回長安,親領兩千五百騎衝擊趙軍。趙軍連勝之後疏於防備,在驪山腳下楊定軍突然現身。
他奮戟當先,麾下仇池騎兵勇猛無敵,殺得趙軍丟盔卸甲。西趙段隨落荒而逃,最後竟俘獲萬餘鮮卑人而回。這一戰,漢趙兩方算是平局。
蒲剛難解心頭之恨,下令將一萬多鮮卑俘虜盡數坑殺。就在長安東門外掘下大坑,驅趕趙軍跳入坑中,長安軍民齊心合力填土將其掩埋。
太子以下衆將皆暗自嘆息,此後恐怕趙軍再難有投降之卒了。但蒲剛不聽人勸,衆臣也不敢切諫。
蒲剛惱恨愛子蒲恢連戰連敗,又責備他道:“你是朕諸子中之才子,故令你都督中外諸軍。誰知你手握重兵,卻屢敗於白虜小兒,還活在這世上作何用!”
蒲恢回家後,一時意氣難平,當夜便羞憤自盡。蒲剛聞訊怒不可遏,在朝堂上對侍臣罵道:
“朕本欲激勵他振奮雄心,他豈敢自殺!”衆臣無言以對。
可憐人死不能復生,君父叫他去死,他豈能苟活,如今再提激勵,何其晚也。
陸英與四個愛找事的少年人在渭北巡弋,若有機會便搭救運糧士卒。這一日在馮翊郡邵氏塢堡中,堡主邵安民正籌備糧食,將委託平遠將軍派兵護送到長安。
陸英等人碰巧在堡中做客,卻聞鄉民來報,西趙馮翊郡太守韋謙造訪。堡主邵安民吩咐將人請進堡中,前廳相見。
韋謙是北漢尚書侍郎韋鍾之子,其父在驪山行宮隨蒲方參贊軍務,日前兵敗被擒。段衝以韋鍾性命相脅,逼迫韋謙出任馮翊太守,使之安撫百姓。今日來此是想遊說邵安民,勸他支持西趙。
韋謙落座後開門見山,直言道:“邵公,如今趙軍強盛,漢國眼看支撐不住。常言說得好,識時務者爲俊傑!何不早日歸順,以作三輔士民表率。”
邵安民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韋公子,老夫記得令尊爲朝廷高官,君家世荷榮寵,深受國恩。不知公子何時卻做了白虜僞朝的太守?恐怕不是忠臣孝子所當行吧!”
韋謙低頭咳嗽一聲,答道:“家父在驪山兵敗被俘,現被囚在阿房城中。在下豈能看着家父受戮?是以受命號召畿內鄉民,依順抗逆,莫再要爲漢國白白犧牲。”
邵安民又道:“老夫雖鄉野僻陋之人,亦聞君子忠貞不屈。忠孝本爲一體,既無忠心,何談孝親?公子棄父母之邦,委身鮮卑白虜,還說什麼依順抗逆,豈不可笑!”
韋謙羞愧難當,邵安民句句誅心,令他無法直視其眼神,但仍硬着頭皮道:“邵公言雖有理,但國將不國,生靈塗炭,也非我父子之過。主上寵幸鮮卑,剛愎自用,征伐無厭,乃至有今日之禍。邵公真要讓關中百姓都爲漢主陪葬嗎?”
邵安民拍案怒道:“住口!君本雍州望族,世代簪纓。如今竟然附逆賊寇,與段衝小兒一道行此不忠不義之事,復有何面目存活於世?”
韋謙渾身顫抖,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得匆匆離去。
陸英聽邵安民大義不屈,言辭有理有節,不禁深表敬佩。邵安民斥退韋謙,又來到堡中裝載糧車,整頓兵甲。待趙敖領軍經過,堡中派青壯推着糧車一道上路。陸英等人隨糧車離了邵氏堡,一同往東護送向長安而行。
平遠將軍趙敖集結一千騎兵,沿途會合各塢堡壯丁,浩浩蕩蕩行走在渭北平原上。此地屢遭戰火,田野間無人耕種,早就荒蕪頹廢。除了野草禽獸,再看不到什麼人煙。
趙軍常常派出遊騎襲擾運糧百姓,是以趙敖異常警惕,時刻防備着來敵。但往往怕什麼,就來什麼。行到午後,突然前方探馬示警,五里外遭遇敵情。
趙敖急令騎兵列陣,將鄉民護在覈心。他本以爲最多能有幾百遊騎,誰知等到趙軍來到二里外,才發現黑壓壓竟有兩三千人。
爲首將軍乃是西趙猛將慕容永,手中馬槊光寒,帶領騎兵逐漸加速向趙敖衝來。陸英看到慕容永來此,心知必有一場惡戰。
他讓沮渠蒙遜領着禿髮延孤與乞伏益州疏散運糧百姓。自與薛勇兩人當先殺出,希圖能阻擋慕容永片刻。
慕容永數次在陸英與薛勇手下吃虧,豈肯再與他們纏鬥。只見他遠遠地便縮入陣中,指揮西趙騎兵困住二人,自己卻兜了個圈子,直奔趙敖而來。
陸英雖一步殺一人, 片刻間也難以脫出重圍。慕容永握緊長槊,馬如龍人似虎,目光狠狠盯着趙敖。
可惜趙敖雖孤忠赤膽,哪裡是慕容永馬前之敵。只一個照面便被長槊刺穿胸膛,從馬上飛起,又被槊杆回彈之力彈落兩丈開外。
主將一死,漢軍盡皆喪膽,頓時散亂敗逃。運糧農夫還未行出幾百步,紛紛被趙軍騎兵砍倒。屍體鋪了滿地,餘下小半人抱頭跪在地上,哭喊着投降。
沮渠蒙遜三人深知衆寡難敵,無奈只得自顧逃命。陸英與薛勇力戰趙軍,卻見大勢已去,也隨蒙遜等突圍而走。
長安城中得知趙敖戰死,無不痛惜傷悲。漢主蒲剛派出衛將軍楊定軍,追擊慕容永騎兵。可惜趙軍早逃得不知去向,更往哪裡追尋。陸英等入城,與太子商量畢,決定派出誘敵糧隊,在長安城東圍獵趙軍。
兩日後,從驪山以北塢堡派出一支運糧隊伍,故意招搖,於路上緩慢行進。趙軍果然上鉤,右僕射慕容獻領軍五千,悄悄埋伏在灞河西岸,準備等車隊渡河時劫糧。
誰知車隊到了灞河折而向南,並不從灞上渡河。慕容獻也隨之向南,到了灃水、灞水之間,終於落入漢軍埋伏。
衛將軍楊定軍領軍奮擊,五千趙軍殄滅殆盡,主將慕容獻也戰死。
趙軍屢屢被楊定軍騎兵擊敗,段衝心中畏懼,不知如何抵擋。所幸慕容永獻計,在長安城外遍地挖了陷馬坑,以此來延阻漢軍騎兵攻勢。
段衝又發數萬大軍圍困城池,長安城中缺糧日益嚴重,乃至有國人相食之慘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