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英見他露了這一手功夫,心內更加欽佩。含章二字出自周易坤卦,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當下心中默唸易經坤卦所載: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馬地類,行地無疆,柔順利貞。
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後順得常。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致堅冰也。天真道人伏野草,致冰霜,正合此中奧義。
所謂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後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欲要掌握此功精髓,必須透徹領會“至柔、順承”之義。以靜制動,養含萬物,以時而發。
陸英不再執着於用力,因爲力再大終不能憑空擊打到水珠,須從根本入手,也就是承載水珠的草葉。
而要動草葉,首先要有坤載萬物的胸襟。山川草木大地載之,大地默而不言,從不拒絕何事何物,也從不索取什麼好處。
然坤一動則萬物皆動,地一震則石裂山崩。唯有將萬物一力擔起,纔能有主宰萬物之力。
想至此處,陸英終有所悟,運起檀飛熊所授法門,將氣息導引至腳下大地,體察每粒塵土的呼吸摩擦,將泥土中的蟲兒草根看作自己的臟腑百竅。漸漸感到自己身體彷彿就像土裡生長而出的樹木,腳下的土地就像自己的腳趾,野草就是腳上的鞋襪。
草葉隨風微動,彷彿有一隻手摩挲過肌膚。陸英試着控制紮根在身體上的小草,如同用力弓起腳面,汗毛也會跟着上下移動。而後,不需要使力以肌肉帶動皮毛,每一根絨毛就像手指一般牽動。
時間隨着伊水緩慢卻堅定地流淌,新月如孤舟從一邊劃到另一邊。腳邊的青草左右搖擺,草尖的水珠滾滾滑落,落在根下,浸入土裡。陸英享受着水珠浸潤肌膚的清涼,渾已忘記此刻是在練什麼功夫,學什麼道法。
天邊變得越來越亮,紅日從山尖照來,照在龍門雙闕,照亮伊水碧痕,照在陸英臉上,也照在他腳邊白霜覆蓋的草地。天真道人伸了個懶腰,哈哈笑道:“華亭,隨貧道去偷些吃食來!”
陸英如夢方醒,看到天真道人滿臉欣慰笑望着自己,又看看周圍,見一步之內草尖嚴霜如雪,不禁大吃一驚。叫道:“前輩,這是我自己做到的嗎?”
天真道人白了他一眼,道:“除了你還有誰,貧道可是睡了一夜方醒。檀老饕在山上遠遠看着,也絕沒有下來一步。”
陸英喜道:“多謝前輩不吝見教,陸英感激不盡。”
天真道人言曰:“先別感激,要領會含章拳,還早着呢。如今餓了一夜,貧道肚中飢渴,快隨我去找點吃的。”陸英欣然從命。
兩人結伴來到洛陽城外,見有一戶農家剛蒸了菜餅,陸英拿出十餘枚大錢,向主人買了七八個餅。天真道人慾討酒時,農家卻說貧窮少糧釀不得酒,若要飲可到洛城去沽。
陸英知道便是洛城也多是村釀濁酒,勸道:“道長,此地民生艱難,徭稅又重,百姓能用糧食釀酒已是稀奇,更沒有美酒佳釀。還是先忍一時,待去別處尋來爲好。”天真道人只得作罷。
回至龍門,檀飛熊又捕了幾隻田雞,抓了兩尾魚在火上炙烤。天真道人見之調笑道:“檀老饕,貧道疑你一日三餐皆是烤來吃,也不嫌膩煩嗎?來來來,這裡有餅,換換口味!”
檀飛熊道:“臭老道,有能耐別吃老夫的魚炙,偏聒噪個不停。
”
陸英怕二人又要爭吵不休,忙插言道:“老伯,此處沒甚美酒,不知昨日的兩壇酒可還剩下些嗎?”
檀飛熊道:“昨夜你站在河邊學傻子時,老夫在山上無聊,已飲盡了。”陸英尷尬陪笑。
天真道人卻罵道:“老不修,你說誰是傻子,小道士學得比昨日聰明瞭百倍,如何傻了?”
檀飛熊回道:“聰明倒沒看出來,一大早就嚷嚷找酒喝,怕是學成了酒鬼!”
兩位老人家終究還是又吵鬧了起來,陸英誰都不好得罪,只得默默啃着菜餅。
用罷早餐,檀飛熊道:“小娃娃,老夫離家數日,尚有些俗事掛心,這便別過罷。”
陸英與他相處兩日,極爲投緣,心中頗覺不捨,但又沒有什麼緣由繼續跟在他身旁,只得懇切言道:“老伯千萬保重!陸英得閒時,必去檀山看望您老,再請教老伯精妙秘法。”檀飛熊點點頭,嗯了一聲。
天真道人出言譏刺道:“檀老饕,你自去老巢含飴弄孫吧,貧道也與你就此告別。希望明年此時你還活着,我再來試試你那‘忘魚掌法’是否進步。”
檀飛熊白他一眼,道:“趙天真,想吃魚炙,老夫卻不烤給你,明年今日你來求華亭小娃便了。告辭!”
說罷,一抱拳,飄搖而去。如飛鴻之離雪泥,泥上空留屐齒印,飛熊不復見蹤跡。
陸英向天真道人言道:“前輩,不知您有何打算,將往何處去?”
道人笑言:“老道士閒散之人,年輕時四海漂泊,五十歲後定居翠屏山,無牽無掛,孑然一身,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陸英喜他灑脫,亦笑道:“在下有個主意,欲往河北一行,尋找幾個友人。不知道長可願屈尊同往,也好令陸英朝夕侍奉,與前輩烤肉偷酒。”
他此言正合天真道人心意, 大笑道:“如此甚好。那就與你一同北上吧,正可順路回翠屏山,也好早晚指點你功夫。”陸英欣然領命。
於是二人悠遊山水,一道玩賞而行。這一日過了黃河,正是河內郡地界,陸英及天真道人走到一處土城,牆磚大多剝落,唯有門樓尚存,擡頭望時,見寫着“懷縣古城”四字。
午間入得城中,選了一處僻靜酒家用些飯食。二人正用食間,有一大漢來到,要了酒肉,坐在旁座豪飲猛吃起來。
陸英見其身高體壯,虯髯方臉,敞着胸懷露出一身腱子肉,不免嘖嘖讚歎,暗道:此人若是能爲官軍所用,上陣殺敵定是一員猛將。
過了盞茶功夫,忽見有人匆匆尋來,老遠就喊道:“三爺!大事不好……三爺……”
那大漢聞言皺眉怒道:“熊貨!什麼事慌慌張張?爺爺吃個飯的功夫,你在這嚎什麼喪!”
來人一身粗布半截衫,窄口褲挽着,貌似船家打扮,跑近了,氣喘吁吁道:“三爺爺,二爺被人擒了,寨中弟兄死傷了好幾個,寨主爺爺命小的來尋三爺,趕緊回寨商議……”
他話還說完,那“三爺”將手中酒碗望桌子上重重一磕,碗碎成七八片,酒水和着他手上鮮血流了半桌。
只見“三爺”霍然起身,怒瞪雙目,抓着來人手臂喝道:“什麼熊貨如此大膽!哪來的該死鬼?”
那人不敢抽手也不敢呼痛,流着淚道:“三爺爺……好像是南蠻子,什麼周家的……傷人抓二爺的叫做宋昌明,好不威猛,百十人敵他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