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怕打草驚蛇,也未敢與胡僧搭話,更不曾跟隨他入寺。此刻只有慢慢尋找。好在寺廟不大,找到客舍也非難事。
陸英在廊下靜聽,只有一間房內有呼吸之聲。他小心翼翼上前推動房門,裡邊並未上閂。
兩扇門應手而開。響動驚醒了房中人,只聽他陡然坐起,問道:“誰?”
陸英巡聲急掠而至,右手成爪捏住他咽喉。誰知此人也頗硬氣,猛地一拳打向陸英小腹。陸英右手如捏中一塊石頭,並未奏得全功,左手見機一探,抓住他手腕使勁一折。
喀喇一聲腕骨碎裂,那人劇痛之下氣息頓泄,呼喊聲被陸英捏在咽喉中再難發出。
陸英藉着微弱月光,看清他正是白日裡的胡僧,不由頗覺走運。胡僧被他捏得頭上青筋鼓脹,張大嘴仍喘不上氣來。也顧不得手腕傷痛,忙用力眨眼求饒。
陸英手上略鬆,問道:“姓名?來自何方?可有同夥?”
胡僧擠着聲音道:“貧僧跋陀羅,來自天竺阿州朵城。沒有同夥……”
陸英道:“白日裡跟你演戲的那幾個胡人不是同夥嗎?”
跋陀羅道:“不不不……那不是演戲,貧僧真正的神通!好漢誤會……”
陸英忽然憶起,阿州朵三字,曾經在溫法師口中聽過,只是當時並不解何意,直到此刻纔將這三字與胡僧妖法聯繫起來。
於是他問道:“既然你真有神通,此前可去過建鄴?”
跋陀羅瞳孔微張,答道:“建鄴,沒去過建鄴……”
陸英道:“此前在長安,也是你顯露神通,鬧得沸沸揚揚嗎?”
跋陀羅脫口道:“不是我,那是我師父!”
陸英又問道:“哦?你師父?這麼說來,你師父去過建鄴?他叫什麼?”
跋陀羅見糊弄不過,只得道:“我師父那迦阿州朵,法力通神,貧僧這點道行,連他萬分之一也無……師父確實去過吳國,但並未詳細告知過我情形……”
陸英將那迦阿州朵這個名字深深記在心裡,看來溫法師所說或許有幾分可信,又問道:“你師父如今何在?”
跋陀羅道:“師父說他要去北方,具體是哪裡,貧僧實在不知!”
陸英見他所說與韓旭之言吻合,大抵猜到這那迦阿州朵定是獨身去了雲中。
他先在建鄴裝神弄鬼,後又在長安愚弄百姓,現在又去了雲中代國故地,想來必有大事發生。
陸英打定主意,定要追上這個那迦阿州朵,搞清楚他所做所爲,恐怕其中孕有驚天陰謀。
若是他只以妖術迷惑百姓,甚而是爲求得高官厚祿,陸英也不以爲怪。
可恨此人飄忽不定,稍微露一點神通,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未聽聞他結交哪國權貴,也沒有煽動百姓作亂。陸英百思難解,他究竟所爲何來。
如果是西域諸國想要趁亂侵伐中原,那麼天下百姓又將遭受無盡苦難不說,更可怕的是:
當今鮮卑、氐、羌仍然承襲中國禮儀,以華夏正統自居,若被異域外國之人佔了中原,那服章之美、禮儀之大,恐怕就將永遠化爲泡影了。
陸英對跋陀羅道:“你爲何要在大街上顯露神通,是你師父安排的嗎?”
跋陀羅連忙搖頭道:“不是,不是……好漢千萬莫要告訴師父此事,只因我一時貪心,想要掙點財貨,才與這寺中僧人合謀,借他們地方收些佈施。師父向來不許我們輕易顯擺,門中戒律森嚴,
若是被師父知曉,貧僧定死無葬身之地……”
說着眼角竟急出淚來,顯然怕極了他師父懲戒。
陸英道:“你們是何門何宗?可有住禪寺廟?”
跋陀羅道:“無宗無派!我跟隨師父出家不過兩年,當初也是在龜茲國偶遇,並無一定住所,兩年來一直雲遊掛單。”
陸英道:“你師父身旁,現在還有幾個徒弟,一行幾人?”
跋陀羅道:“我不知,師父從來不告訴我們行蹤,只是讓我們留在原地等他。其他師兄弟近半年未見,也不知現在何處。”
陸英見問不出更多消息,手上鬆勁,對跋陀羅道:“你莫要聲張,今日之事我二人就當沒有發生過。明白嗎?”
跋陀羅忙大口喘了幾息,點頭道:“多謝好漢不殺之恩……我明白,我明白!”
陸英搖搖頭,轉身疾步趨出,翻牆離寺,回到公主府中。
天明時,陸英與朱琳琳商量,本想讓薛勇護送她去彭城投奔朱旭,可朱琳琳堅持要一道去草原逛逛,見識大漠風光。陸英只得同意,與薛勇三人一同辭別姚子衿,出城往北而去。
北方佔據杏城的蒲纂接受了蒲登封爵,願意合力擊敗姚萇後再論尊卑。於是蒲氏聲威大震,各胡族爭相歸附,蒲纂軍力達到十餘萬。
兵強馬壯催發雄心,魯王蒲纂命人帥軍攻擊上郡,被羌人所敗,又在涇陽與姚碩德大戰,挫敗秦軍。
日前姚萇從陰密親自領軍來救,蒲纂退守敷陸,暫避鋒芒。
陸英三人走了兩日,迎頭又逢大軍南下,看架勢似乎是要直撲長安。他們本想躲避,閃身路旁山丘之後,等軍馬過後再行。
奈何有好事之人爲邀功,得知陸英等來自長安,非要他們去見魯王講述見聞。此人大約是名偏將,年歲不大,當是氐族人,身形彪悍,目光警惕,看樣子如果不去見魯王,便要當場發難。
陸英順勢而爲,隨他去看看蒲纂也好,此人到底能否成事,心內也頗爲好奇。
蒲纂騎馬走在中軍,前呼後擁,旌旗招搖,看着威風八面。陸英來到五十步外,北漢將領上前稟報。
不一時,那小將回來,說道:“魯王有令,到前方十里紮下營寨,晚間再與道長長談。”陸英無奈苦笑,這算什麼事,還得再走一段回頭路。
夜晚,魯王在營帳中接待了陸英、朱琳琳、薛勇三人,看他言辭有禮,溫文爾雅,似乎也是個儒將。
大概是因爲陸英等人氣度不凡,蒲纂慧眼識珠才如此禮賢下士,總之宴席氣氛相當融洽。
終不過聊些朝野見聞,人物軼事,至於軍事守備,兵力部署之事,陸英也不明瞭,自然說不出什麼高見。
飲宴至夜深,帳外報朔方公蒲師奴求見。蒲纂傳進,也令他入席而座。
朔方公蒲師奴是蒲纂之弟,如今官封撫軍大將軍,幷州牧。帳中原先另有長史王旅在座,如此一來,陸英就成了看客,只能靜聽蒲纂兄弟與王旅議事。
再飲一陣,蒲師奴藉着酒意道:“王兄,如今我軍兵強馬壯, 聲威浩大,何必還要受那蒲登老兒之命。他算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宗室遠親,天王在位時,只做區區狄道長,如今也敢僭越稱帝,號令羣雄!
“王兄你本是朝廷尚書令,就連先帝在位時,也給你三分顏面。要稱帝也該是你稱帝,哪能輪得到他蒲登?”
蒲纂道:“師奴不要妄言!如今大敵當前,還是同心對外的好!況且我已經受了他封爵,怎能反覆無常,惹人恥笑?”
長史王旅也道:“大王所言甚善!如今二虜未滅,姚萇、段垂建號稱尊,且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宗室之內豈可再自相殺戮?
“當年光武帝秉持大義,先推崇聖公劉玄,但天命所在,自然水到渠成。大王應當效法光武帝,待消滅賊虜之後,再從長計議大位之事。”
蒲師奴怒道:“你這老匹夫,又是這一套說辭!所謂名不正言不順,我王兄位高名重,如今鬱郁屈居人下,怎能安軍心,揚士氣?”
蒲纂拍案道:“住口!此事不可再議,若是不聽,軍法從事!”
陸英見蒲師奴眼中怒火燭燒,起身憤而離去。他心知不妙,這蒲師奴恐怕已經動了殺心,此地早晚有是非,還是趁早離開爲好。
陸英請求告退,蒲纂也沒心情再閒談,揮手讓他離開帥帳。陸英出了中軍大營,拖着朱琳琳、薛勇連夜北上,一刻也不在軍中停留。
是夜,蒲師奴率軍誅殺其兄蒲纂,並取而代之。大軍雖暫時未出現動盪,但人心已散,終難逃覆亡之運。這些事情陸英他們此時自然不知,只顧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