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給老太太請了安回來,鳳樓去書房找父親說話,月喚無所事事,便在屋子裡哼哼小調,繡繡小花,練練大字,倒也閒不下來。未過許久,香梨卻帶人過來串門子,月喚放下手中毛筆,上前去將人迎進屋子。
靜好泡好一壺碧螺春,吩咐四春道:“二姨娘來了,快把這茶送上去。”
李大娘笑道:“她纔來頭一天,連個規矩也不懂,你不教她帶她也罷了,什麼事情都叫她去做,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櫃。”
靜好道:“她若連壺茶也不會上,那還要她做什麼?放心好了,累不死她。”
四春忙道:“我正閒得渾身難受,讓我去,讓我去。”那托盤把茶壺連同茶杯屁顛屁顛送到正屋裡去了。
四春的茶水送到,月喚親自拎茶壺爲香梨斟上一杯。香梨捧着茶杯,笑眯眯地將四春的兩根小辮兒看了又看,饒是四春一貫的野性子,從不知道怵人,卻也覺出些不好意思來,貼着牆慢慢溜到門外站着去了。
香梨問:“這個就是頂替倩惜的那個?”笑了一笑,悄聲道,“那個倩惜也是作孽,昨天就被她嬸母做主聘給窮親戚家的小子了。那家小子不成器,成天穿街走巷,不務正業。聽說她正在家裡尋死覓活呢。不過也應了一句話,自作孽不可活,她自己豬油蒙了心,任誰也怪不得。”
月喚眼皮一跳,勉強笑道:“連姐姐也都知道這件事情了?”
香梨道:“哎呦,你們這裡攆倩惜,又新來了個人;咱們那一位氣得當天就帶上卿姐兒跑回孃家,椅子大約還沒坐熱,就被孃家強送了回來。我好歹還管着家,這樣大的一樁事情,怎麼能瞞過我去?”
月喚黯然垂首,不再作聲。
香梨忙放下杯子,過來拉她的手,柔聲道:“哎呀,傻妹妹,這有什麼值當難過的。橫豎有他在,還能叫你受得了委屈?這不是跑到那邊和她吵了一頓,回來就把倩惜給趕走了麼?”
“這樁事情,已經鬧到人人皆知的地步了麼?”
香梨嘻嘻笑道:“放心罷,他已一力把這個事情給壓了下去。內宅不寧,老太太及老爺知道了豈不要傷心生氣,別看他平時吊兒郎當,天不怕地不怕的,骨子裡頭卻是如假包換的孝子一個。只是,那一番吵鬧的動靜太大,別人興許雲裡霧裡,我卻是知曉的。”
又執了月喚的手勸慰她道:“不要再難過啦。你是不知道咱們那一位夫人的手段和心胸,你要是知道,保管哭笑不得。那一位性子是少有的孤拐,別看她成天悶聲不響的,那是在心裡頭忙着琢磨害人的手段呢。”
月喚心道,她的手段與心胸我已經見識過啦,口中卻說:“是麼?”
香梨冷笑道:“就譬如說她指使倩惜偷了溫家的寶貝,再以你的名義送回孃家……你以爲他會問不出來?你以爲他真會相信你是偷東西運回孃家的糊塗人?你要是這樣想就錯了,她不過是想要借這個機會,叫人知道你有一個鄉下窮孃家,然後叫你一想起此事心裡就吞個蒼蠅似的膈應罷了。事情鬧得越大,你越是難受,她心裡就越是得意,所以我才和你說,千萬不要放在心裡。她得不了逞,咱們才高興呢。”
月喚小心問:“咱們?”
香梨嘆一口氣,道:“頭兩年我才進府時,我爹孃時常過來給老太太請安,順帶着打個秋風。她心裡頭看不起我爹孃,對我們瞿家一家人是從來不搭理的,你也看得見的,除了五爺和老太太以外,她還和誰說過話?”
月喚聽到這裡,疑惑問:“姐姐是老太太家的親戚,她也是溫家的親戚,論起來,你們兩家應該也是親戚纔對呀。”
香梨倒有些好笑道:“咳,她家與溫家是正正經經嫡嫡親親的姑表親,咱們瞿家是爲了討口飯吃,厚着臉皮硬貼到老太太身上的遠親。咱們家這種一表千里的表親,幾大車也拉不下,誰還拿你當一回事呀?這樣說,不過是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月喚經她這一番勸解,自覺心裡頭舒暢了許多,聽她說話又有趣,少不得跟着嘻嘻笑了幾聲。笑完,香梨道:“我剛纔說到哪裡了?說到有一年,老太太過壽,我爹孃哪能錯過這個機會?外面也買了幾樣壽桃壽糕,兩個人挎着籃子,巴巴地送了過來。本來拿當自己是個客人的,誰知她卻叫人和我爹孃說府裡頭人手不夠,請他們幫着些忙。我爹孃哪敢說個不字,想着又是個獻殷勤的好機會,於是兩個老人家就裡裡外外地端茶送水,迎來送往,被管家們呼來喝去。
“忙到後來,壽宴開席了,卻沒有他們的席位,府裡頭的人都看着他們兩個發笑。他們要是那等有志氣的,便該甩手就走,偏人窮志短,有了飯吃,面子又算得了什麼?最後就和一幫子打雜的下人們一起吃了一頓宴席上撤下來的剩菜飯。
“她這樣做,無非是打我的臉罷了。我那時的處境哪裡比得上你呢?一家子人丟了那麼大的臉,被溫家人笑話了好一陣子,我連着哭了多少天,他竟連問都沒問一聲,倒是老太太知道了,把我叫去安慰哄勸了一頓。打那以後呀,我就只和老太太一個人親近了,這府裡頭,我也只把老太太一個人當親人看。所以我今天才特地來勸你一句:看開些,誰待你好,你便待誰好。不要爲了她那樣一個壞透了心腸的人難過,不值當。”
聽香梨毫無隱瞞地與自己推心置腹地說話,月喚深受觸動,心內已把她引爲了知己,說道:“姐姐的話,我記住了,不再爲那樣的人難過就是。”
侍立在一旁的李大娘也道:“咱們這位在家裡生了好幾天的悶氣啦,若是咱們早些去找二姨娘說說話就好了。”
香梨道:“正是,咱們今後應當多走動走動纔是。”立起身來,一揚帕子,“我還有事,不能久坐,這便走了。”
月喚起身相送,拉着香梨的手,道:“我想去找姐姐說話,你管着一家子大小事情,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我去了,倒要耽誤你,所以請姐姐什麼時候得了空兒便來看我。”
香梨笑道:“那還用說,我從看見你第一眼就覺得和你投緣,否則也不會巴巴的跑來和你說這麼多話了。”
率人出了月喚的小院子,身後跟着的婦人道:“‘恐你那裡忙,倒要耽誤你,請姐姐得了空兒來看我’,好大的架子,好大的臉!怎麼不叫老太太得了空來親自去看看她?旁的人家,有她日子這麼好過的姨娘麼!”
香梨立時站定,冷冷訓斥道:“旁的人家,也有你這種背地裡說長論短、尋主人家不是的奴才麼?”
那婦人一怔,囁嚅不能言語,旁邊的一個忙賠笑爲她辯解道:“她是爲姨娘心裡鳴不平呢。心是好的,就是話說差了。”
香梨面色這才稍稍緩和下來,道:“這些話,下回不許再提。能讓五爺眼裡再沒別人的,那是她好相貌好性子。總之一句話,是人家有本事。這府裡頭,大家八仙過海,各憑各的本事過活。夫人有卿姐兒,有個好孃家;她呢,她有五爺愛;我也有老太太疼,有管這個家的本事!總之,我日子過得好好的,用不着你們來替我鳴不平,覺得我可憐。再者,外頭人多眼雜的,這些話要是被人聽見一句半句的,豈不是要連累我?不知道的,還當你說的這些沒見識的想頭是我心中所想呢!”
她這邊話音才落,便見那邊轉過來一個人,正是鳳樓。鳳樓急急而來,手裡還拎着一個陶土花盆兒,裡頭栽的一株也不知道是個什麼,草不像草,花不像花的。香梨睨身後婦人,道:“你瞧,下回還敢不敢在外頭亂說話?”
那婦人羞愧,只低着頭,不敢再言語一聲。鳳樓過來,見着香梨,倒怔了一怔,腳步頓住,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香梨道:“我無事便在府裡頭轉轉,看看地上可有銀子撿。咱們窮人閒暇時候都興這麼幹。”
鳳樓一哂,見她眼睛往自己手上瞄了兩眼,便把手上的陶土花盆兒遞過來,問:“你要麼?給你。才得來的月下美人,夜裡開花的。”
香梨問:“月下美人?不就是曇花麼?咱們窮人見識少,竟不知道還有這個風雅的名字。話說這花能派什麼用場?能吃還是能賣銀子?”
鳳樓皺眉道:“不要便罷了,話這般多,非要將人刺上一刺。”言罷,拎着他的陶土花盆兒,轉身自去了。
香梨亦是一哼:“誰稀罕,一盆破花兒,誰夜裡有空去看那勞什子。我想要的東西,我自己什麼蒐羅不來!”
八月十七,美嬋母親許夫人終究不放心女兒,生恐女兒受鳳樓的氣,捱到這一日,一大早便乘轎來了溫府。一下轎,不及去見老太太,拔腳直奔東院,見卿姐兒病着,美嬋也無精打采,黑着一張臉。當下心疼不已,暗暗發怒。待屏退諸人,細細問了美嬋這些日子的情形,訓斥道:“你也是個沒成算的,何必去與老五對着幹?你這樣做,豈不是把他往外推,成天這樣吵鬧,叫他還怎麼敢再親近你?我問你,老太太是不是這兩年也疏遠了你?事情沒做成一樁,倒白落了個惡名。”
美嬋當即紅了眼圈,恨恨道:“我的性子母親又不是不知道,我哪裡受得了這個氣?我也知道自己落不到好,但就是想氣他,氣那鄉下愚婦!”
許夫人冷笑沉吟,半響,方纔道:“乖女兒,你且安心帶你的卿姐兒,我去替你出一口氣去。”囑咐她好生給卿姐兒養病,叫她自家當心自己的身子,千叮嚀萬囑咐,看她一一應下,這才又去老太太那裡請安。
老太太中秋節貪吃甜食,連吃兩塊月餅,積了食,次日請了大夫來開了方子,抓藥煎了,喝下去,仍覺腹脹口苦,懶怠說話。在牀上躺了兩天,忽然見了女兒來探視,心裡自是高興。
婆子搬來繡凳,許夫人卻一屁股坐到牀頭,抓住老太太的手,埋怨道:“母親生病了,卻不使人去和我說,我還是來看美嬋才知道的。”嘴裡埋怨着,把老太太扶坐起身,叫她歪靠在自己身上,要來木梳,把髮髻打散,再仔細梳順。
老太太閉着眼睛倚在女兒身上,慢慢笑道:“家裡頭有你哥哥及老五在呢。橫豎不是什麼大病,就是積了點食,喝上兩頓清粥就好了。”又問,“好好的,你怎麼想起來看美嬋了?”
許夫人眼睛一紅,說道:“我若不來,也不知道我的美嬋如今在溫家日子是這樣的煎熬……哥哥從不管內宅的事情,老五也不把她放在眼裡,老太太若再不向着她,我的美嬋將來幾十年可怎麼熬……”擡手擦一把眼淚,覷着一雙眼睛看老母親。
老太太倏然睜開一雙老眼,坐直了身子,冷笑道:“筠姐兒,你這話可就說差了。我若不向着你的美嬋,你當她日子還能這樣好過?你去問問她,她十天裡頭,來給我請安的日子可能有三天?偷偷買通了姨娘屋子裡的婢女,叫人家偷東西出來送給姨娘的窮孃家,給人家身上潑髒水!我還想問問你,這等樣可笑手段,就是你這個做母親的教出來的?你在許家作威作福多年,只怕已經忘了我從前又是怎麼教你行事說話、怎麼爲人妻爲人母了罷!”
許夫人被母親一通搶白,老大沒意思,囁嚅問道:“母親也知道了?”
老太太嘆道:“我年紀大了,沒幾年好活了,所以不願意再去管事。他們年少夫妻,吵吵鬧鬧也是有的,只要不過分,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不知道罷了……也是她自己想不開,若是不這樣三天兩頭的生事,將來即便卿姐兒留不住,我也不在了,家裡還有她公公,還有你們在,溫家可會虧待她一分?非要攪合得家宅不寧,叫老五的心一寒再寒。我從前的性子你是最知道的,當年府裡頭的人只有比現在多的,你看到那個時候誰敢在我面前耍這些下作手段了?!”
許夫人面紅,勉強辯駁道:“一個姨娘罷了,便是綁起來打殺發賣,也沒什麼,可值當母親這樣生氣……”
老太太斥道:“有本事,就擺出正室夫人的譜來,把看不順眼的姨娘綁起來或打或殺,我反而要佩服她好手腕!又沒那個本事,在家裡四面樹敵,給自己掙了個惡名,成天和老五吵鬧,攪合得家宅不寧。兩個人見了面,倒像見了仇敵似的,我問你,這也算是本事?”
許夫人不服氣,嘀咕道:“老五也有不對,若不是姨娘一個兩個的往家中擡,美嬋如何會這樣患得患失……”
老太太把個鳳樓看做自家的性命一般,聽不得人家說他不好,因皺眉道:“你不許怪他,兩個姨娘,都是我做的主。我還嫌少,待過個一年半載,若還是沒個訊兒,我自然還要給他物色新人的。你要怪,就怪你母親罷。”
鳳樓強搶民女,後被溫老爺打了個半死之事如今嘉興城中誰人不曉,誰人不知?許夫人見母親黑白不分,只是一力維護鳳樓,卻也無可奈何,唯有恨恨嘆氣。
老太太拉過女兒的手,道:“他與美嬋,這一輩子也只能這樣了。原以爲是金玉良緣,誰會想到竟成了一對怨偶,叫我心裡老大不是滋味……因着幾個孩子接連早夭,美嬋坐月子時每常哭泣,雖面上看着還好,身子卻是大不如前了。這一生,與老五的兒女,是不能也不要再想了……你回去代我勸勸她,叫她好生養着卿姐兒,小人兒能多留一時是一時罷。”
過一時,卻又道:“老五子息上緣分薄,過年就要二十五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我問你,換做是你,你急不急?你許家兒子孫子一堆,我這個溫家老祖母卻是死也不瞑目的。”
許氏登時就哭了,撲到母親懷裡道:“可憐我的美嬋,我肚子裡爬出來的孩子我知道,她打從懂事時起就對老五留上了心。旁人家的女兒出嫁都是哭哭啼啼的,只有我那傻美嬋是歡天喜地上的花轎,還和我說:母親,我嫁了他,心裡歡喜得不得了,你掉淚做什麼?哎呦呦,我怎麼能不掉淚,我的傻美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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