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娘一氣,崇明土話講得又快又急, 符家人崇明出身, 都聽得懂。一桌人收了笑, 紛紛放下手中碗筷, 看向五月,表姨的手也就從五月身上鬆開了。
老闆娘越說越來氣,又捉住五月的一隻手掌,讓她展示她那根腫得發亮的紅手指:“看,看!你們說她幼稚, 我看她不但幼稚,還傻,傻到家!又不是爲自己, 你說她圖什麼!昨天在稻田裡辛苦大半天, 今天一大早,天不亮又下水塘去捉甲魚, 手指都差點叫甲魚給咬斷了!爲了叫你們吃上新鮮的魚蝦,我們早上從崇明到上海,從上海到蘇州, 都兩點多了, 到現在連中飯都沒來得及吃。咱們做人要有點同情心和良心,對人家一個小姑娘, 你們怎麼笑得出!”
老闆娘添油加醋,唾沫星子四飛,手舞足蹈, 跟唱山歌似地訴說五月的種種委屈。五月開始還勉強忍着,到後來,沒忍住,抽抽搭搭的就哭了出來。
一晚兩天的崇明鄉下之行,她當成是去農家樂度假,並不覺得辛苦。今天早上被甲魚咬手指,也是她玩心太重,說是自作自受也不爲過。但被老闆娘這麼一渲染,不知道怎麼了,心中有熱浪翻滾,忽然就覺得委屈起來,當着一堆人的面,哭了出來。
表姨嘆口氣,代老爺子解釋道:“阿妹,不是我們不幫忙,是老爺子年紀大了,眼睛看不見,腿腳也不好……”還有一個原因,不好說出口,就是怎麼能幫助仇人嬢嬢一家介紹來的人?
五月痛哭出聲,嘴咧得跟個瓢似的。幾個月來的每一天都是公司醫院的連軸轉,從早到晚,沒有一刻空閒。因爲是心甘情願,所以沒有任何委屈和辛苦可言,被人家一說起,突然就覺得委屈得不得了,辛苦得不得了,眼淚嘩嘩嘩地流個不停,哭得傷心死了。被這麼多人盯着看,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可哭聲卻停不下來,反而越哭越大聲,擦眼淚鼻涕都是豎着紅手指,看着十分可笑,但這時卻沒人能夠笑得出了。
老闆娘不去睬表姨,指着老爺子問:“老先生阿是崇明人?阿是?同你講,我們崇明人不作興這麼欺負人的!欺負我們一個小姑娘算什麼名堂啦!算你有本事,算你厲害,好伐啦!啊喲,嗲死了!了不起死了!五月,我們走!”收起手機,拉着五月往外走。
身後,“啪”的一聲,符老爺子放下筷子:“我老爺子從來不喜歡看片子。”
老闆娘剎住腿,回頭:“個麼,儂要看啥啊?”
“我們中醫,講究什麼,曉得伐?”
老闆娘就不知道了,推推五月,五月顫着嗓子說:“望聞問切,四診法。”
符老爺子說:“所以說,你丟下片子,我看都不要看的。”
五月激動得嗓音發抖,眼淚更加止不住地往下流:“我馬上就回去把人帶過來,人帶來就可以了嗎?”
符老爺子不置可否:“我今天下午要去活動室打麻將,沒空……”
“那麼明天呢,明天行不行?”
“明天我去文化中心聽彈詞,沒空……”
“那麼,後天呢,後天行不行?”
符老爺子說:“我後天要回上海一趟,去看看老朋友,不知道有沒有空……”
表姨忙阻攔:“爸,你好好的去上海乾什麼,你這把骨頭哪裡還禁得起折騰?”
表姨夫也低聲勸說:“你非要幫人家麼,也不是不可以,叫她把人帶來,你老人家就不用往上海跑了。”
符老爺子衝五月擺擺手:“去,去。吃飯去吧。”
三個人吃好中飯都三點多了,回程堵車,晚上近六點時纔回到上海。五月一身魚腥氣,先回家洗了個澡,然後牽着花小姐出去遛了一趟。一個小時的狗遛好,回家後煮飯燒菜。飯後,地板擦一擦,堆積了一個星期的衣物丟到洗衣機裡洗了。
家務全都做好,再看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一天下來,手機上沒有任何信息過來。她是沒時間,他也從不會主動聯繫她,每次都是她發他照片或是語音之後,他纔會回覆她“幼稚可笑”或是“知道了”等寥寥數語。
晚上八點三刻,五月跑步到瑞金醫院去。病房已經關燈了,澤居晉已經入睡。她拉了椅子,坐到牀頭去,擰開他牀頭檯燈,向他輕聲道歉:“昨天沒能過來,今天也來晚了,對不起。”
澤居晉自然是不出聲的。她靜靜等了一等,無奈說:“哎,不要這樣子冷淡好不好?都說了對不起了,又不是故意的。”
澤居晉睡夢中微微蹙起眉頭,她看見,忍不住微微發笑:“知道你在裝睡,睫毛都在動,現在可騙不了我。”伸手去替他撫平蹙起的眉峰,手才觸到他的眉毛,他側頭避開,猛地坐了起來,面無表情地瞟她一眼,拿起牀頭的柺杖,下了牀,自顧自往洗手間去了。
五月又跟到洗手間門口,喋喋不休地發問:“今天鍛鍊得怎麼樣?還順利吧?我借你的書看了嗎?”
澤居晉打開水龍頭,捧水洗臉,隨手扯下一塊毛巾,擦着臉走出來。五月又跟在他身後回去:“……也忘記發你短信啦,對不起啦。”
他把毛巾往桌上一丟,望着她微笑說:“sa醬是拿工資做事,昨天今天,公司沒錢給你,所以不用這麼盡心竭力,至於道歉,更是多餘。”伸手關掉檯燈,躺倒睡覺。
五月在黑暗中默默站了一站,卻還沒走,又坐回到他牀頭去了,頭伏倒在手臂上,吸了兩下鼻子:“……今天是生日來着,明知道澤居桑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日,可一天都還在期待澤居桑的生日快樂,但怎麼等也等不到。”用手背用力揩去面頰上的眼淚,“說了有事,就是有事,怎麼可能會故意不來。不願理我,那就算了,我走了。”
她才起身,澤居晉猛地掀開被子,又從牀上坐了起來。
黑暗中,她的手被他從後面拉住。
她重新坐下。他把額頭擱在她肩膀上:“……不喜歡現在的自己,不喜歡現在這個軟弱的自己。”
她擡起手來,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亦或是後背,卻又不敢,半天,還是垂下手去,任由他把頭擱在自己肩上。他短短的頭髮貼着她的面頰,刺刺的,溫熱的呼吸拂在她的脖頸上,有些發癢。
“每天天還沒黑,就開始期待那個人的到來,學會了從很多人的腳步聲中辨認那個人的步子,只要晚來一會兒,就會胡亂猜測她在做什麼,然後不停地看手機……不喜歡現在這樣因爲過於依賴別人而變得懦弱和痛苦的自己,一點都不喜歡。”
這是她認識他以來,他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軟弱又無力的一面,她後來無數次想起這一晚他所說的話,她想,她當時要是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澤居桑,放心好了,不管怎樣,我會一直陪伴在你左右”也許會更好。可是,她知道,那晚的情景若是重演,她還是會對他說出當初她所說的那些話。
她那時對他說:“你不會永遠這樣,你也不必永遠都這樣。”黑暗給了她足夠的勇氣,使她雙手捧起他的臉,凝視着他面龐,夜色中,她的眼睛猶如夏夜星空中的星辰一般熠熠生輝,“知道麼,澤居桑,你會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終有一天,你會變爲原來的那個自己,變回那個不用向任何人示弱、誰都不用依賴的澤居晉。”
星期二,五月請了一天假,跑去林蘭妃家匯合,一起去蘇州接符老爺子。她週日下午從蘇州回來後,就厚着臉皮打電話請林蘭妃一起去接人。她的忙,林蘭妃自然是要幫的。聽說要去接二舅公時,還有點不敢相信她的話,再三確認後,才感慨說:“你這人,嘖嘖嘖,本事絕對有的。說實話,我上次和你一起去蘇州時,心裡不僅沒抱任何希望,還暗暗笑你傻來着。”
路上,林蘭妃又問:“你自己請人去醫院看病,醫院那邊搞定了嗎?”
五月說:“搞定了,放心好了。”
起初,她向張醫生提出要請老中醫來給澤居晉看腿後時,張醫生想也不想,斷然拒絕。
一般來說,本院一時不能診治的疑難病例,自會由科主任填寫申請單,得到上面批准同意後,纔會組織院外會診,請外院醫生來,亦或是帶上病員去外院。而由個人提出的會診是絕對不會被允許的,請了外面亂七八糟的人跑到醫院來,要是看出了什麼事情,後果又誰來承擔?總之她提起這個事情後,一向好脾氣的張醫生當即拉下臉來:“你把我們醫院的規章制度當成什麼了?外面的人能看好,還來我們醫院幹什麼?出院後,你去小診所找老軍醫都沒問題,但現在住在我們醫院裡,是絕對不允許胡來的——”
張醫生訓話時,她小心插口說:“我找的人不是老軍醫,是以前上海中醫院的退休老醫生,姓符……”
“姓符?”張醫生明顯一驚,停頓了幾秒鐘後,纔開口問她,“他?不可能,到底是哪個符醫生?”
“符根寶,符老先生……”覷了覷張醫生的面色,“您也聽說過他老人家的名字?”
張醫生震驚,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他退休多年了,今年少說也有九十……” 伸手指算符老爺子的年紀。
“九十三歲了。”
張醫生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怎麼可能!他已經隱居多年,一般人連他現居哪裡都不知道,你怎麼可能請得動他?”
“如果我能呢?”
就這樣,並沒有費很多周折,只提了符老先生的名字,張醫生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事情就算通過了。也就是這個時候,五月才意識到,這位符老先生,遠遠不是一個“有點名氣的老中醫”那麼簡單,其名頭大到遠遠超乎她的想象。後來過去很久,她閒下來時,試着在網上搜索了一下符老先生的名字,可能在三二十年前,網絡還沒那麼發達,關於他的消息並不是很多,網上看到的那些,和林蘭妃那裡聽來的並沒有很多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