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22.9.28

這女郎, 五月至今見過三四次, 她的造型和風格沒有一次是重複的, 令人永遠充滿新鮮感、永遠都不會覺得厭膩。她雖不至於爲這女郎變彎,自相形穢的同時, 也打從心裡讚歎不已,豔羨不已。心想,天,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自信、這麼迷人的女孩子?

58元一小瓶的蘇打水, 五月喝到第三瓶時,一個身穿西裝馬甲、酒吧經理模樣的日本人一手拎着一瓶威士忌, 另一隻手的指間夾着幾小瓶啤酒,走到澤居晉那桌和他們一行人打招呼,於是又是一陣熱鬧。一桌人鬧騰得太過厲害, 周圍人無不側目。

兩輪威士忌和啤酒喝下來,有人起鬨,叫女郎去舞池中間跳舞, 女郎並不推辭, 飛行員夾克一把脫下,往卡座靠背上一丟, 伸手就去拉澤居晉。澤居晉笑着擺手,大概不太願意。女郎就撲過來, 身體像一條蛇一樣盤在他身上和他說話。

五月離得遠,雖然聽不見女郎說了什麼,但看她的表情也知道, 她大概是撒着嬌和澤居晉說:“哎呀,求求你啦,人家生日嘛。”巴拉巴拉巴拉。

當然也有可能不是。女郎很有可能是說:“踊ってくれないなら、殺lてやるよ。”不來和我一起跳,會殺了你哦。

說什麼,鬼知道。

反正不管她說了什麼,澤居晉終於妥協,哈哈一笑,放下威士忌玻璃杯,銜在脣間的香菸取下,摁死在菸灰缸內,站起來,和女郎走到舞池中間,站成一排。一束強光打下來,把兩個人全身罩住。與此同時,dj okawari的另一支《luvletter》突然中止,一支節奏更爲明快、曲風更爲強悍有震撼力的電子舞曲隨之響起。

舞曲響起來的時候,被光束籠罩的二人對視一眼,隨着節奏輕輕點一點頭,然後,身體同時動起來。女郎一隻手自然下垂,一隻手高舉過頭頂,朝着天花板,隨音樂搖擺;澤居晉的兩隻手則隨意插在褲兜裡,眼睛則含笑看向女郎。舞動的時候,兩個人手上動作不一樣,腳下舞步卻整齊一致,隨意又默契,顯然是以前一起跳熟了的。

這種舞蹈節奏感很強,動作簡潔流暢,快速有力又飄逸,和五月所知道的任何一個舞種都不同,自由度很高,個性十足。舞者上身及兩隻手不大有動作,而是通過雙腳雙腿快速切換舞步,跟着節奏滑行,腳底像裝了彈簧似的,每一步都像是雲端漫步。酒吧裡許多人大受感染,紛紛隨着音樂搖擺起腦袋或身體。

五月從未見過這種舞蹈,兩個人才跳了沒幾下,臺下的她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寒毛根根豎起,和她第一次看到《低俗小說》中烏瑪瑟曼和約翰屈伏塔跳的那段扭扭舞一樣震撼和感動。所不同的是,那段扭扭舞和她之間隔着一道屏幕,而這一次,她身在其中,澤居晉就在眼前不足幾米遠的地方,比隔着屏幕觀看要有衝擊力得多。

一個油頭粉面的侍應生笑嘻嘻地來問五月是否需要第四瓶蘇打水時,她從他那裡得知這種舞蹈的名字叫做鬼步舞,又稱曳步舞。其起源於澳大利亞墨爾本,經典動作就是拖着腳滑行,屬於一種力量型舞蹈。這種舞蹈看着簡潔,卻很難練,但因爲其充滿動感活力,極具現場渲染力,現在非常流行。云云。

五月沒有要第四瓶蘇打水,也沒有等到一支鬼步舞跳完,而是默默離座,穿過人羣,拉開酒吧的門,悄悄走了出去。

世界上這麼多人,偏偏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與他相遇,與他成爲同事,成爲他的部下。這種運氣,不是每個人都有,她明白這一點,所以每天都會慶幸不已。

雖然慶幸,但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自己和他,不可能有任何希望。知道歸知道,但對於自己和他之間的差距總沒有多少實感。在一起工作得久了,多多少少的,難免就產生錯覺,以爲他就在那裡,就在身後。距離近到,一個轉身,就能對上他的眼神,一伸手,似乎就能觸及到他的身體。漸漸的,對於橫亙於二人之間的巨大距離,她也就記不大起了。清醒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但距他太近,總是情難自禁,身不由己。

所以,她有時會胡思亂想,她想,也許某一天,說不定他會留意到自己,所以,也許。

她這人傻,開竅很晚很晚。在二十歲之前,一直懵懵懂懂的,從未爲任何人真正心動過,也從未有過任何戀愛經驗。

以前讀中學,大家不過才十四五年紀時,已經有早熟的同學們紛紛談起了戀愛,在學校裡公然地出雙入對,旁若無人地摟抱親吻。老師們對此也毫無辦法,這種事情,向來屢禁不止,越禁越烈。而她,在那種鄉下小地方,班花穩穩當當地從幼兒園做到高中畢業,收到的情書和小紙條不必任何人少。然而那個時候的她,對這些情情愛愛的全然不懂,也不上心。她那時只喜歡胡思亂想。

雖然會時不時地以自己爲主角,幻想出無數悱惻纏綿的愛情故事,但在現實中,她對於愛情卻始終半懂不懂的,心思也壓根沒往這方面使。她從來都是讀書幹活,吃飯睡覺的乖乖女一個。她爸媽對她這一點很是滿意,中學六年,從來沒有爲她早戀操過一點心。

等到了十□□歲的時候,某一天,她的天頂蓋不知怎麼突然就開了。她情竇初開了。

姍姍來遲的丘比特從她頭頂上方飛過,一箭射中她小心臟的時候,那個時候,她正和許多女孩子站在赤羽松竹梅包房門口圍觀媽媽桑美代的夢中情人澤居晉,以及美代的情敵,澤居晉的女友。

她情竇初開後第一眼看到的男子就是他,第一個記住的人就是他。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心,就是怦然一動。“砰”的一聲,“砰”的又一聲,悶悶的就是一痛,又是一痛。

那以後,心裡想的,夢裡見的,全都是他。她去大唐盛世取自己的東西,聽到那個女強人的演講後,她就像發了燒一樣,腦子裡隨之產生一個想法,久久不退。

她那時就想:鍾五月,你這樣可不行,你這樣混下去可不妙。服務員做下去,一輩子也不會被他注意到,一輩子也不能和他看同樣的風景,走一樣的路,更不用談和他並肩而行了。所以,你這樣下去可不行。

因爲他,她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由一個餐館服務員成了一名專職翻譯。因爲他,她成了一個更好的自己。

一路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吃了許許多多的苦,歷經許許多多的坎坷與波折,只爲能夠與他相遇,追上他的時候,若無其事地向他說一聲:嘿,原來你也在這裡。

直到今天,直到此時此刻,她終於完完全全明白,自己再怎樣發奮努力,卻仍不足以與他相配;他於她,終究是鏡中花水中月,那樣遙遠而觸不可及;他和自己之間的差距之大,甚至連“也許”這個詞語都無法存身。

迎着夜風,走在燈紅酒綠的衡山路上,嘆一口氣,再嘆一口氣。倔強地抹一把冰涼的眼淚,手機拿出來,把通訊錄裡的s換成澤居總會計師。手機拿在手裡,回頭去看那間酒吧的方向,嘴裡喃喃着向他,向從前的那個鍾五月告別:再見,再見。

聯繫人編輯完的下一秒鐘,就有一條短信過來,發件人是澤居總會計師。短信沒有任何開場白,只有一個字:在?

她站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法國梧桐樹下,狠狠抹了兩把眼淚,回他:什麼事?

看上去似乎很正常的三個字,但對於一個連試用期都沒有過的日企新人來說,這其實是很沒有禮貌的回答。沒有任何開場白,沒有任何問候語。日企裡,有點常識的人,都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上司說話。

她在心裡生自己的氣,氣到腦子發熱,委屈得想要大喊大叫,很想和人吵一架,很想要激怒他,藉以發泄出心中的怨氣怒氣,所以故意無禮。

他那邊略一停頓,過一會兒,又一條短信過來:現在哪裡?

那麼嘈雜的環境中,女友還在身邊,他怎麼能夠有時間發短信過來?她都能夠想象出,他拿着手機,指間夾着根香菸,避開同伴,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羣,獨自一個人來到酒吧外面,站在閃着或紅或綠光芒的霓虹燈下,一邊吸菸,一邊低着頭給她發短信的樣子。想必,燈光會把他的身影拉長,會在他臉上投下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臉色,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他在想什麼?他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發短信給自己?

她極快地回了一條短信,還是那三個字:什麼事?

措辭簡單粗暴,毫無禮貌可言,心思由此暴露無遺。兩秒鐘後,開始後悔,開始想要彌補。半天,終於沒出息地又補了一條:在外面,路上。

晉-江-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