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跟前,卿姐兒迎過來,站到小徑的正中間,伸手攔住幾個人的去路。李大娘嘀咕道:“這孩子真是嚇人,明明不會說話,看起來卻像是有話要說的模樣,娘嘞,她和咱們到底有什麼話要說,心裡頭到底在打些什麼鬼主意?”
靜好四下裡看看,生氣道:“跟着她的那些人都死到哪裡去了,怎麼一回兩回的都叫她給偷跑出來!”
李大娘道:“那幾個小丫頭哪裡有她心眼多?你別說,這家裡,我就怵她一個人,被她眼睛一瞅,我心裡就發毛。”欺她不會說話,身邊也沒有人跟着,當着她的面,與靜好兩個一遞一答說她的閒話,絲毫沒有拿她當做溫家大小姐看待。
月喚袖手聽了一時,隨後笑吟吟地問道:“怎麼,卿姐兒,一天不見,又想我啦?”
卿姐兒自然是不言不語的,月喚再笑上一笑,拔腳便走,她卻又伸手拉住月喚的衣袖。其後,一隻小手伸到月喚面前,慢慢攤開。這一回,是幾粒松子。
月喚不由得“嗤”地笑出了聲。
李大娘又是笑又是氣,頓足道:“你這孩子,唉,這是做什麼!又何苦來!”
月喚掩嘴笑道:“她呀,是把我當成和她一樣的小孩子了。我猜大約是因爲我愛吃的名頭在溫家無人不知,所以她見面就要送我零嘴兒,看來當真是喜歡我,喜歡到骨子裡去了。”
靜好忙悄聲道:“姨娘,咱們這位大小姐,別看她不說話,心眼兒可多着哪,你可不能再被她騙了。”
“咦,我倒聽不大懂了,”月喚奇道,“聽你們說話,好像她騙過我似的,我有被她騙過麼?”
李大娘忙向靜好甩了個白眼,使了個眼色,再和月喚說道:“她不過是白叮囑你一聲罷了。東院的人還是少打交道的好,連二姨娘那裡也得小心着些。五爺對咱們這樣,對旁人那樣,我就不信她們不冒酸水不燒心。”又是發愁又是連連嘆息,嘆息裡頭夾雜着幾分藏也藏不住的得意,“五爺也是的,渾起來,竟是連老太太身邊的人都給趕了,要我是那些人,我也要毒火攻心的,唉!”
靜好也忍不住插口道:“剛纔看五爺發落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老東西,真是解氣。”
花園口的小徑羊腸子一般的細,卿姐兒擋住去路,李大娘不敢動她,就拉着月喚從花叢後面繞過去。花叢繞過,才彎回到小徑上來,忽然一陣風吹過,各人都打了個寒戰。到底十月裡了,天已經漸漸的涼了下來,晚秋已過,初冬已在不知不覺間悄悄來臨。
李大娘替月喚緊了緊衣領,不使脖子裡進風。靜好回頭,見那個小小人兒依舊站在花間小徑上,細細的手腕子依舊向前伸着,手掌心裡是一把沒送出去的松子。不知爲什麼,心底突然一陣惻然,忙向月喚身上靠了靠。
走出老遠,月喚忽然頓足,道:“去個人把她送回去。”
李大娘裝糊塗:“送誰?”
月喚道:“送她呀,溫五爺的寶貝女兒呀。”
李大娘道:“你呀,你心地也太好了些,忘了剛纔夫人那張長臉了麼。咱們再怎麼熱心,奈何人家不領情,反而還要尋思着怎麼藉機害咱們呢。”
靜好也拉着月喚,口中勸道:“咱們快些回去,外頭冷。她自有跟着她的人,姨娘就別操那些心了。”
月喚卻突然生了氣,說:“都說了他的寶貝女兒了,聽不懂我的話麼?”
又幾日,到了十月十三。這天擦黑的時候,龍小滿來了,還帶着親手給老太太做的兩雙布鞋。鞋裡鞋面雖是粗布縫製,但穿在腳上,竟然不大不小,正正好好。老太太心裡不由得不感動,拉着她的一雙手,笑道:“難爲你有心,竟然還記得我這一雙老腳的大小,你們家不怎麼寬裕,倒叫你破費了,下回可別再這樣了。光來個人陪老太太說說話就成了。”
小滿眼圈兒當時一紅,反手摟住老太太的腰身,將頭靠在老太太身上:“我白天帶着哥哥家的幾個小娃娃,不得一點兒空閒時候,都是趁他們睡着後,夜裡點着油燈,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布是粗布,別說老太太,就是老太太身邊伺候的人都不看不上,但無論如何,卻是我這個晚輩的一片心意,老太太莫要嫌棄纔好。”
老太太笑道:“傻孩子,怎麼會。難爲你一片孝心。”
小滿又道:“我上都沒來得及和老太太說一聲就被哥哥接走,回去以後,心裡着實掛念老太太,但我一個女孩兒家,又不能隨意出門。若是近一些,我自己走也走來了,只是從我家到老太太這裡,少說也有五六十里路……這回好不容易求了哥哥,送我來給老太太拜壽,順帶着看看月喚姐。老太太,你不曉得,我回去以後,心裡可想你了,你想我了不曾?”
老太太年紀大了,記性本就不好,加之每天在跟前圍着她奉承的人成堆成羣,小滿在跟前時,她覺着喜歡,半天不見,也就忘到腦勺後去了,哪裡能天天惦記她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親戚?但老太太是個妙人兒,笑眯眯道:“想,怎麼不想。”
小滿更是高興,將奉承話兒說了一堆,殷勤到十二萬分去,不知道的人,就要當她和老太太是真正一家子人。
對於小滿的不請自來,月喚起初多少有些驚詫,覺得她未免太潑辣大膽得過了分,也實在弄不明白她爲何會撇開自己,單與溫家老太太這樣熱絡。看她這架勢,竟把溫家當做正經親戚來走動了似的。想當年,阿孃成天給她梳頭洗臉,洗衣餵飯,待她那樣好,也沒見她這般殷勤過。
固然有那麼一點點的想不通看不懂,但因爲許久沒有回過孃家,心裡着實想念阿孃;加上這一陣子和溫家一家子人幾乎都斷絕了來往,東院那邊自不必說,和香梨也是面和心不和,見面不過笑一笑便罷,成天悶在屋子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時能有個孃家人說說話,想不高興也難。
李大娘卻與靜好悄聲道:“這下好了,這狗皮膏藥怕是甩不脫了。”
靜好道:“這有什麼,等明天老太太的壽過完,我找個機會敲打敲打她,把她趕走了事。你放心,這惡人由我來做,姨娘要怪就怪我一個。”
李大娘搖頭笑道:“我只怕你不是人家龍姑娘的對手呢。”
次日,十月十四。一大早,許家一大早就把家養的戲班子送到溫府來。許老爺愛聽戲,近來弄了個班子養在家裡,班子裡頗有幾個齊整出挑的孩子,也頗唱得幾齣大戲。聲色曲藝,嘉興城少見。一提許家班子的大名,城中富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但因着卿姐兒的身子時好時壞,美嬋成日裡陰陽怪氣,她親孃許夫人跑來向老太太哭訴過兩回,老太太老大沒意思,因此也提不起興致做壽,本欲像鳳樓那樣,只隨意擺一桌酒席了事。但許夫人想想老母親一把年紀,也沒有幾年好活了,前兩回來鬧,母女間倒有些生分了,於是就鼓動哥哥大操大辦,又自說自話把自家的戲班子都送了來。
老太太嘴上說不欲大辦,但她年老愛熱鬧,聽說戲班子都來了,也便無話了。溫老爺和鳳樓就趕緊着人在花園裡搭起了戲臺子。
再次日,十月十五。月喚帶着小滿去給老太太請安時,花園裡一座嶄新的戲臺子業已搭好,比之前回卿姐兒過生日時更爲氣派。戲臺子坐北朝南,四周以青磚、麻石壘砌;四根粗壯樟樹當做了立柱,支起了尖頂雕龍、六角飛鳳的屋架。遠遠望過去,倒像是一座小小精緻廟堂。
到得老太太處,小滿才進門,就跪地磕了三個頭,其後就左一個老壽星,右一個老祖宗地奉承,把個伶伶俐俐的香梨都給比了下去。
人多,老太太一高興,就留了早飯,待一頓飯用罷,賓客陸續到來,許夫人領着一堆孫子孫女也早早到了。旁的人倒也罷了,唯獨在許夫人面前,月喚總覺得不自在。招待賓客來人等諸般事宜,外有鳳樓,內有香梨,她想想自己左右無事人一個,就趁一屋子人不留意,偷偷溜了出去,打算回自己屋子裡清靜清靜。
小滿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離了熱鬧地方的,李大娘就交代靜好與四春,叫她們兩個死死盯着小滿,她自己跟着月喚回去。
進了花園,就見一羣身着各色戲服的男女正在戲臺子上翻筋斗吊嗓子,一個班主模樣的人揹着手,站在一角,或呵斥責罵,或大聲糾正。
月喚生怕叫人看見,趕緊低了頭疾步走,過了戲臺子,到了僻靜處,卻聽見有人捏着嗓子唱小曲兒,聽聲氣像是個年輕的女孩兒。心中有些好奇,就躡手躡腳走過去瞧。
小徑盡頭的一簇扶桑花前,一個看年紀頂多只有十五六歲的女孩兒與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男子一站一坐。男子閉着眼睛,坐在花叢下的一塊青石上,膝上橫着一把胡琴;女孩兒拇指與中指捏了個蘭花指,微微偏着頭,眼睛看向那男子,眼神似喜似嗔,似嗔似喜,眼底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綿綿情意。男子的雙目半睜半閉,卻不看她。
女孩兒咿咿呀呀地唱,男子膝上胡琴悽悽涼涼地拉,眼睛半閉着,只定定地看向一個方向,偶爾轉頭時,也始終沒有睜開過眼睛,看樣子竟是個目不能視的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