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身上穿的衣裳是花色簡單的玄色女官服,烏黑的秀髮盤了一個單螺髻,唯一的飾物便是耳上那對金鏍絲瑪瑙耳環,然而她站在木蓮樹下的身影那般清逸脫俗,端端是將這滿枝頭的木蓮花比將下去。玲瓏滿心都是疑慮,先不屑說人品外貌,便是以崢嶸一等貴族忠勇王嫡女的身份,也足以在蜀國匹配一位德才兼備的王公貴族,爲何偏偏要隨楚南殿下背井離鄉,被困在這深宮大院裡失了自由?
玲瓏是藏不住話的人,心裡想到便就問了出來:“崢嶸,你爲何要來鄭國?”
夜風吹着花香搖曳,崢嶸深深吸了口氣,說道:“我們這裡每一個人,都是爲了蜀國,爲了楚南殿下,也爲了未來。”
“未來?”玲瓏不由得想起流星說過崢嶸纏着楚南殿下是爲了將來有一日能當上皇后,臉色不由得一變,“你……你果然……”
“玲瓏,不管你怎麼想我,我們爲着殿下的心是一樣的。”崢嶸不願跟她多作解釋,只是說道,“不管如何,我希望我們能共心協力,助殿下渡過在鄭國的這段日子。”
玲瓏原對她有所改觀,此時心中又充滿鄙夷,哼了一聲說道:“我自然會盡心盡力照看殿下,更會幫殿下提防住那些圖謀不軌的人!”
她扭頭踩着步子離去,崢嶸看着她的背影不禁露出苦笑。
圖謀不軌的人?是在說她嗎?
明明就是都是爲了楚南,爲何偏偏生出這麼大間隙呢?
玲瓏氣呼呼地回到房間,提起茶壺倒了杯茶飲下,想起崢嶸剛纔的話,憤憤不平的把杯子摔到桌上。正在做針線活的流星被她嚇了一跳,走過去忙問道:“姐姐,你怎麼了?哪個惹你生這麼大氣?”
“還不是那個賤人!仗着有殿下寵愛,竟說出那般不要臉的話!”玲瓏將崢嶸說得一句真心話按自己的想法無限擴展了開去,越想越是氣憤。
“你是說崢嶸啊?”流星一下就猜到了,“我早就和姐姐說過,她能放下貴族身份陪殿下來鄭國,還不都爲着將來王后的名份嗎?心機這樣重的女人,能是省油的燈嗎?”
“虧我還主動向她說話,真是瞎了眼!”玲瓏一巴掌拍在桌上說道。
“殿下原來是最信賴姐姐的,可自打崢嶸來了後,殿下幾時拿正眼瞧過咱們?姐姐在這裡生着悶氣,還不知道那崢嶸在背後給咱們使了多少絆子呢!”流星憤憤不平地說道。
“我倒真是小瞧了她。”玲瓏冷笑一聲。她原以崢嶸身爲貴族之女,自小嬌生慣養,必然承受不住這寄人籬下、爲奴爲婢的生活,白日裡見她被那位郡主掌摑而生生忍受,心中還生出幾分敬佩,沒想到她忍氣吞聲、事事退讓的原因竟是爲着自己的將來打算!
“姐姐,咱們不能再這樣由着她了。”流星對她道。
“這件事,我自有分寸。”玲瓏臉上閃過一絲陰鷙,臉色隨即沉了下來。
另一間廂房裡,崢嶸換了一身水白色的寢衣,袖口繡着精細的祥雲紋,愈加襯得她容顏清麗,純淨如窗外月光。
木棉端來一盆泡着木蓮花瓣的熱水,擰了帕子敷在崢嶸臉上,心疼地說:“好端端的,這臉怎麼就成這樣了?姐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礙事,明兒就會好的。”崢嶸笑了一笑。
木棉眼尖,看到她嘴角那道小小的口子,再看看她紅彤彤的臉,驚聲叫道:“姐姐,是不是有人打……”
崢嶸趕緊捂住她的嘴,左右聽了一下,確定沒有人路過後,才鬆了口氣,低聲嗔道:“木棉,殿下就在隔壁,仔細讓他聽見了。”
“可是……”木棉急得快哭了。
她和崢嶸從小一起長大,雖說以主僕相稱,但一直情同姐妹,當初她就是怕崢嶸受苦纔跟着要來鄭國,沒想到這纔不過幾個月,堂堂蜀國郡主便在異地受到如此侮辱,饒她一介婢女,亦覺得委屈至極,憤概至極。
“木棉,你不要忘了我們到鄭國的目的,楚南殿下現在的處境危機四伏,我不想因爲這件事給他平添麻煩。”崢嶸鄭重地說道,“你就當它沒有發生過,好不好?”
“郡主!”木棉撲通一聲朝她跪下來,這是她離開蜀國後第一次喊她郡主,更表達了她心中無以復加的憤怒和內疚。
也許這攬星殿的每一個人都是爲着楚南來鄭國的,但她,只是爲了崢嶸。
從當年忠勇王收養她成爲崢嶸的近身侍女開始,她被暗暗告訴自己,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保護郡主的安全,即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現在,她明明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什麼都做不了。
“木棉,你不要這樣。”崢嶸眼眶一熱,伸手將她扶起,“你要是真的爲了我好,就應該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木棉,答應我,別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別讓楚南殿下知道,好不好?”
“郡主,你這是何苦呢?”木棉心痛地說。身爲蜀國一等貴族之女,崢嶸完全可以留在故土,有董太后的保護,即便是瑞雲王后也無可奈何。
“我不知道我還能做多少,但是在我還能夠堅持的時候,我希望能爲楚南做更多事。”崢嶸清亮的眼眸裡露出堅定的神色,“木棉,這裡沒有蜀國郡主,我是蜀國女官,崢嶸。”
她嘴角帶着絲絲微笑,神情卻如磐石一般堅定,她握着木棉的手,眼神裡沒有半分猶豫。木棉動容地看着她,她所敬佩的郡主,並不是養在溫室裡的花朵,她是一朵倔強而高貴的木蓮花,高高開在枝頭,擁有不輸天下任何男兒的傲骨。
“我明白了,姐姐。”木棉對她鄭重地說道。
她們的手緊緊握着,就像握住了彼此的心,在這一刻,真正瞭解並懂得了對方。
門外不起眼的一角,準備來向崢嶸詢問月錢一事的滿公公聽到了她們的對話,一雙閃着精光的笑眼裡露出欽佩的神色。
他從董太后那裡得知崢嶸的事後,心中還報有疑慮,一個女兒家即便再有雄心抱負,總還是容易被兒女情長所誤,又怎能擔當起輔佐未來儲君的大任。但她剛剛那番深明大義的話,已經徹底打消滿滿的疑慮。
想他侍候過二朝帝君,見過多少年輕俊才,有哪個人及得上崢嶸郡主的肚量及眼見?
董太后說得不錯,崢嶸,或許就是那個能夠改命蜀國命運的人。
內務府對月錢的規定是每月初三發放,各宮必須派宮人按時領取,若是晚來或因故沒有來領取,便要按律剋扣一部分。內務府負責發放月錢的是張公公,他身形瘦小,生得尖嘴猴腮,不過二十多歲年紀,一雙眼睛裡已經滿是精明和算計,此刻翹腿坐在四方扶手椅子上,眼睛瞟了瞟站在跟前的木棉和流星,尖聲尖氣地說:“昨兒纔是發月錢的日子,你們來晚了。”
“公公,真對不住,我們剛到鄭國不久,把日子給記岔了,還請公公通融一下。”木棉賠着笑,把一碇銀子塞到他袖子底下。
張公公既然管着錢財,自然見慣了大小銀碇子,用胳膊一惦量,便知分量不輕,這臉上立即換了一幅表情:“這也難怪,你們從蜀國遠道而來,對鄭皇宮的規矩不熟悉也在情理之中。也罷,今兒就先讓你們領了去,下個月便不許了。”
“多謝公公,以後還望公公多加提點。”木棉行了平禮,臉上笑容甜蜜。流星瞪上她一眼,對她向一個鄭國鬮人趨炎附勢的行爲十分輕蔑。
木棉雖說不是一等一的美人,但膚色白皙,五官標緻,眉眼裡自有一股天生的英氣,與尋常女兒家的扭捏之態大爲不同,張公公見狀更是面上欣喜,說道:“這小嘴真甜!來,在這畫個押。”
木棉正欲上前,卻被流星搶了下先。木棉也不跟她爭,站在一旁等她畫好押,又拿了一包銀子抱在懷裡,才向張公公道:“公公,有勞了,我們先走了。”
流星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扭頭便走。
內務府來來往往的人總有許多,流星不顧衆人目光,一張臉拉得老長,借空便向木棉道:“忠勇王府出來的人都是這般低聲下氣,沒個臉面嗎?”
“正因爲我們王府之人懂得知進退、明得失,大王纔會賜下‘忠勇‘二字,而某些人的臉面,不過是嘴皮子討來的一時之快罷了。”木棉朝她笑了一笑,話中意指明顯。她最見不得流星那愛嚼舌根的性子,仗着崢嶸寬厚,說了多少膈應人的話,這會子聽她又在指槡罵槐,不由得便回擊了。
“你!”流星氣急,“果然什麼樣的主子就會教出什麼樣的奴才!
“姐姐在說什麼?咱們的主子不都是楚南殿下嗎,難道說姐姐還有其他主子?”木棉一臉訝異地表情。
木棉說這話本就是爲了膈應她,沒想到木棉聞言臉色一變,狠狠瞪了她一眼,抱着銀子快步離去。
木棉雖說性子衝動,但心思亦十分細密,見她這幅表情,便在心裡留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