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已經沒有其他人,沈雲朝回頭看着崢嶸,那神情裡閃過的慌亂沒有逃過他的眼晴,他嘆氣一聲,說道:“姑娘可是想好了?”
想好……
已經走到這一步,哪裡還有選擇的餘地,想好了也罷,只是一時衝動也罷,這北靜王府,她終究還是再次踏進來了。崢嶸沒有多說什麼,向沈雲朝點了點頭,沈雲朝深深望了她一眼,才領着她一同走進房裡。
這起雲軒乃是東方玄的居室,幾乎見不到什麼奢侈的擺設,所有物件都是沉悶而厚重的,崢嶸掃了一眼,那屏風後隱隱約約透出一道人影,她頓住腳步,前一刻還平靜的心突然亂了起來。沈雲朝示意她先留在外面,走進去向東方玄行禮,東方玄擡頭望了他一眼,那聲音竟然是莫明的親和:“雲朝,這裡沒有外人,你何需跟我這般見外。”
“王爺身份尊貴,這起碼的禮數自然是不能少的。”沈雲朝笑了笑,仔細瞧着他的臉色,“王爺今日的氣色似乎已好了許多。”
“外頭雖然有不少人盼着我死,但我這條命卻也還是硬得很,恐怕要叫他們失望了。”東方玄嘲弄地說道。
“宮中近日倒是太平,沒出什麼事。”沈雲朝一邊說話,一邊替他把脈,片刻後又道,“王爺這傷還需要靜養,一時半會不能痊癒,不過王爺氣血已順,想來傷口也癒合了大半,待我重新開一副方子,可助王爺早日康復。”
“這朝中還不知有多少人盼着我能早登極樂,只可惜我偏要站在他們面前去當這個眼中釘。”東方玄的語氣裡透露出一股不可一世的狂妄,“那些刺客,都是訓練有素的亡命之徒,他們能在左京安身,必然少不了周旋聯絡之人,這背後牽連的事,恐怕要比我們想像的深許多。”
“王爺爲這件事都差些丟了半條命,還要繼續追查下去嗎?”沈雲朝詫異問道。
“我即便不查,那幕後主謀也不會善罷甘休,況且,此事還關係到攬星殿衆人的安危。”東方玄道。
“若說爲了崢嶸姑娘,我倒還能理解王爺的用意,但王爺怎麼連攬星殿都要一併護着了?”沈雲朝不解地問,他太瞭解東方玄了,這並不是他的行事作風。
東方玄自嘲的笑了一聲,答非所問:“雲朝,你可信前世今生之說?”
“王爺指的是?”沈雲朝沒有聽明白。
“若非我前世欠了她,今生又怎會深陷到無法自拔的地步。”東方玄仰頭天嘆一聲,“我從不信命,但有時候又覺得,這一切或許早就已經註定好了,我註定要爲她傾盡所有。既然她所在意的,是攬星殿那位皇子,那我便助她護那位皇子周全,哪怕是在培養一個將來可能殺了自己的仇人,也再所不惜。”
“王爺這便是愛屋及烏的做法吧。”沈雲朝笑道。
大約也只有在沈雲朝面前,東方玄才能收起戾氣,如尋常朋友一般與他說笑:“你今日倒是學會取笑我了。”
“我只是在想,天下恐怕沒有人會想到北靜王會是如此情種。”沈雲朝感嘆道。
“若是爲她,便是受盡恥笑,又有何懼?”東方玄坦然地說道。崢嶸站在屏風外面,聽着他訴說對自己的情意,那一句句那一字字,都似烙鐵一般落在她心頭,讓她幾乎就要落荒而逃,但那雙腳卻跟在地上生了根一般,怎麼也挪不動。
東方玄只當外面那道人影是跟隨沈雲朝前來的小太監,並未去在意,沈雲朝站起來檢查他肩膀上的傷口,雖已逐漸癒合,但仍可見絲絲血肉翻出,沈雲朝嘆道:“但願崢嶸姑娘能早日明白王爺這一番心意。”
說罷,他擡頭瞥了一眼屏風外,東方玄沒有注意他的動作,問道:“這幾日你在宮中行人,可有聽到關於她的消息?她可是一切安好?”
“王爺既然放心不下,何不親自問一問她?”沈雲朝始終望着那處,沒有收回目光。東方玄跟隨他的視線望過去,那道纖細的身影映入眼簾,他神情一怔,猛得站起來,牽到肩膀上的傷口,忍不住皺眉。
那人在他心裡早已經深邃入骨,哪怕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他也立即認了出來。沈雲朝不再停留,提起藥箱走出去,深深的望了崢嶸一眼,離開這間屋子,將房門輕輕掩上。屋子裡顯得更加安靜,崢嶸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她看到東方玄從屏風後一步步走出來,纖長的手指緊緊絞着衣袖,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放鬆緊繃的神經。
她穿着最普通的青灰色宮衣,墨發盡數被束進帽冠裡,但那清麗如白蓮的容顏,卻沒有折去半分,東方玄望着她,伸手欲將她抱進懷裡,崢嶸向後一退,躲了過去。大約是擡手的動作扯痛了傷口,東方玄皺緊眉頭,悶哼了一聲。崢嶸見他臉色蒼白,神情裡比之過去的張狂更多了幾分病態,她驀然想起當日在蜀國初見東方玄時的情形,那日他命在旦夕,昏倒在被鮮血染紅的泥濘之中,她救他僅僅只是因爲於心不忍,卻沒想到不但招來亡國之難,更註定是他們這般解不開的孽緣。
崢嶸輕咬薄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擡眼說道:“王爺重傷未愈,還是坐下來休息的好。”
“雲朝果然都告訴了你。”東方玄搖頭苦笑,若非如此,她怎麼肯再走進北靜王府。
“王爺爲我蜀國除去一大禍害,崢嶸今日前來,便是代替楚南殿下向王爺說一聲謝謝。”崢嶸依舊用那般冷淡的語調與他說話,可目光卻無法再與他對視。
“你方纔已經聽見我與雲朝所說的話,又何必再自欺欺人。”這肩頭的疼痛讓東方玄的神情少了以往那股咄咄逼人的氣勢,然而更多的卻是他無比珍惜崢嶸願意再次來到北靜王府的這份心意,不管她是爲了什麼,都足以讓他覺得所受的傷是值得的。
“不管王爺這樣做是出於什麼目的,終究還是幫了蜀國的忙。”大約是從未見過他如此虛弱的時候,崢嶸竟覺得有些無所適從,她待他,從來都是爭鋒相對的,可如今連這樣一句話都不再似往日般冰冷。東方玄能察覺到她態度的轉變,向前靠近兩步,說道:“罷了,你想這樣認爲便這樣認爲吧,我所做的事,並非爲了你一句謝謝,哪怕你不承認,我也僅僅只是爲了你。”
“王爺傷勢未逾,我本不該打擾,但有些話,還是想親自對王爺說。”崢嶸望着他道。
“你寧願冒着觸犯宮規的威脅也要來瞧我,是不是代表我在你心裡的位置已與往日不同?”東方玄不敢靠她太近,生怕驚嚇着她,又一次逃離自己身邊。崢嶸微抿雙脣,依舊那般漠然地說道:“王爺在我心中自然是不同的,當日你帶兵攻陷大蜀,國仇家恨,崢嶸怎麼會忘記。”
“你當真還這樣恨我嗎?”東方玄緊緊盯着她問。
“那王爺以爲如何?你我之間,除了仇恨,還能有什麼?”崢嶸強迫自己去回想戰場上的慘烈,她要記住亡國之恨,記住忠勇王與楚堯哥哥的死,如此才能直視東方玄熱烈的目光。
“你若對我無情,爲何在聽見我受傷之後,便趕到北靜王府?”東方玄一步步向她靠近,“若僅僅是爲了感謝,你大可在我傷愈入宮之時再相見,何必急於這一時?我美麗的小郡主,你一定要如此欺瞞自己,也要如此冷漠的對待我嗎?”
崢嶸心頭震顫,他靠的越近,她就越後退,直到背部抵到冰冷的牆壁,再也無路可退。東方玄站在她面前,僅隔咫尺的距離,就如同崢嶸在心頭鑄起的那堵高牆,明明可以將其輕而易舉推翻,而她,卻在後面拼盡阻止,不願意坦誠自己的感情。東方玄眼裡漸漸浮起一抹哀傷,那是崢嶸從未見過的神色,深邃如海的黑眸像要將她吸進去一般,連聲音都充滿無奈:“戰場之上,只論勝敗,不論生死,你明明知道那是沒有人可以左右的事,爲何還要如此折磨我,又如此折磨你自己?”
崢嶸出身武將世家,她自然知道戰場之上各爲其主,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東方玄身爲臣子,也僅僅是奉了皇命,可她怎麼也無法忘記,東方玄願意領兵攻打大蜀的原因,竟是因爲自己!
或許,大蜀真正的罪人,並非東方玄,而是她,害死忠勇王及楚堯哥哥的人,也是她……
崢嶸白了臉色,眼裡浮起淚光。當日,她因爲於心不忍求處東方玄,給了他帶兵犯蜀的理由,若非那一次相遇,蜀國如何會落得如此境地?一切的惡因,都是她種下的,她真正應該恨的人,就是自自己啊!
東方玄看到她眼眸裡的淚水,無比心疼的捧起她的臉,低低地說道:“崢嶸,我方纔的話雖重了些,卻也是爲了你好,國仇家恨,遠不是你一個弱女子可以揹負的,你若願意嫁我,將來,我必會助你完成夙願,你可願意相信我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