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正陪着侯天吉坐在主殿之上,侯天吉看着一件淡藍色錦袍,顏色素雅,較之以前老氣橫秋的衣着顯得要亮眼許多,眼神雖仍是畏畏懼懼的,但臉色紅潤,不似過去那般蒼白,舉止間愈發顯現出一股風流體態,實在判若兩人,崢嶸乍見他時也驚了一驚。
侯天吉看見崢嶸走進來,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想要迎上去,但在收到吳公公警示的眼神後,只得生生頓住身子,朝崢嶸笑了一笑。楚南開口說道:“崢嶸,侯皇兄今日過來是想爲我們送別的。”
崢嶸猜到他也是這番用意,不失禮數地說道:“多謝侯殿下專門前來。”
“楚皇弟對我的相助之情,我一直記在心裡,只是我人微言輕,幫不上楚皇弟什麼忙,今日前來提早爲楚皇弟送行,只願楚皇弟此去蜀國一路平安無事。”侯天吉真誠地說道。
雖有六國質子齊聚宮中,但不是高高掛起,便是惹事生非,唯有這侯天吉還算有幾分交情,楚南感激他當日在東方圍場之時的救命之情,拱手說道:“侯皇兄不必客氣,若真算起來,我還欠着皇兄的救命恩情呢,待他日尋到機會,我必會涌泉相報。”
侯天吉臉上一紅,低頭侷促不安地說道:“其實那日在圍場我也是偶然遇見楚皇弟的,順手幫了一把,算不得什麼救命恩情,楚皇弟可以不必放在心上。”
“正是偶遇才更加難能更貴,此恩此情,我銘於在心。”楚南認真地說道。侯天吉絞着衣角,不知該如何應答,崢嶸看得出來他確實沒有想過要楚南報恩,爲怕他尷尬,便開口說道:“樑國與我們大蜀倒算不得遠,等將來侯殿下回國後,殿下自可前去拜訪,也可將兩國結爲邦交之好。”
崢嶸原是想爲侯天吉解圍,但侯天吉聽了這話臉色猛得一白,手不自覺揪緊衣角。楚南未察覺到他的異常,笑着點頭道:“不錯,正當如此。”
侯天吉顯然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個問題,頓了片刻,從吳公公手裡接過一個匣子,放在桌上推給楚南,說道:“我與楚皇弟也算有緣,此番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這小小心意,還望楚皇弟能留下做一份念想。”
這各國質子裡,唯有侯天吉肯來他這攬星殿,楚南看着那匣子,雙手接來,真摯地說道:“多謝侯皇兄。”
“這匣子子裡裝的是我從樑國帶來的壎,原也不是什麼貴重的物件,還望楚皇弟不要嫌棄。”侯天吉顯得尤其忐忑。楚南將匣子打開,一隻泛着青色的陶壎置於錦布之上,小巧精緻,光亮可鑑,應出自名家之手。倘若侯天吉送的是金銀珠寶,楚南尚不覺得這番情意有多重,但是見了這隻陶壎,他不禁眼眶微微一熱。那日在永寧宮裡,東方明有意爲難侯天吉,硬要他當場吹奏壎樂,侯天吉惶恐不安,不知該如何應付,楚南心有不忍,便以簫聲幫他躲過一劫,論起來,那是他們真正相識的開始,若非如此,東山圍場之上侯天吉或許便不會出手相助。
楚南將陶壎拿在手裡,感概地說道:“只可惜我沒有機會聽皇兄吹奏壎樂。”
那日在永寧宮時侯天吉被東方明咄咄逼人的姿態嚇的驚慌失摸,腦海裡一片空白,渾忘了該如何應對,其實他的母妃便是以出色的壎樂技藝得到樑王恩寵,而侯天吉自幼年起便一直跟着母妃學習,雖不能說青出於藍,但也融會貫通,只是他的母妃很快被樑王冷落宮中,他每日亦過得唯唯諾諾,宮裡的人都不知道他會吹壎。看到楚南臉上遺憾的表情,侯天吉有些慌張,轉頭望望吳公公,吳公公卻對他搖了搖頭。此地是攬星殿裡,倘若讓人聽見壎樂,聯想到永寧宮上的事,難免引起猜忌,對侯天吉的安全可是沒有半分好處。
崢嶸上前將陶壎從楚南手裡接來,重新裝進匣子子裡,笑着說道:“殿下不必爲離別之情傷感,只要有緣,總還是會再見的,屆時殿下便可與天吉殿下簫壎合奏,不失爲一件雅事。”
“倘若真有那一日,希望侯皇兄可以不吝賜教。”楚南拱手說道。
侯天吉認真地點頭,站起來向他還禮:“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明光殿了,先在此祝楚皇弟一路順風,平安到達蜀國。”
“多謝皇兄。”楚南起身送他。
“殿下,我送一送天吉殿下。”崢嶸向楚南行了退禮,引侯天吉離開攬星殿。吳公公不遠不近地跟着他們,侯天吉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般舒了口氣,說道:“姐姐,你們走的那日我許是不能前來送別,你與楚皇弟在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到底是回家的路,再長再難,總還是愉快的。”崢嶸嘆氣說道,“只是天吉殿下今後在宮中勿必要注意些,凡事隱忍三分,好過爭強鬥勝,保自己平平安安纔是最重要的。”
“姐姐那日在東山說的話我一直都記在心裡,我現在什麼都不求,什麼都不想,只希望可以隱在人後,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陽光灑在侯天吉白皙的臉上,即便穿着男裝,亦可看出清秀之姿。崢嶸愈發擔心起來,這樣易容喬裝,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倘若叫人發現,他又如何能躲得過這劫難?
“若是有機會,殿下還是儘早回去樑國的好。”崢嶸低聲向他說道。
侯天吉神情一怔,垂眉說道:“我……我並不想回去……”
質子前來鄭國,都是爲了牽制母國,縱容能享受到與皇子同等的待遇,但到底沒有自由,時時都要受人監視,有哪一個不想盡早回去母國?崢嶸露出詫異的神色,她看着侯天吉瘦小的身子裹在錦袍裡,愈顯得身形瘦弱,爲何一國公主,眼神會像小鹿那般充滿驚懼,是因爲他在樑國時曾遭受過比質子更痛苦的對待嗎,還是因爲他舍不下這裡的某個人……
崢嶸沒有權利替他做主,從今後也沒有辦法再保護他,她停下腳步,注視着那張懵懂的臉:“不管是回去還是繼續留在這裡,殿下都要記得好好保護自己。皇宮就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陷井,將來殿下還會遇見很多人很多事,或許還會受到刁難,請殿下一定要堅強的面對,倘若你先放棄自己,那便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我知道的……”侯天吉小聲應着,眼神一如既往充滿怯弱。崢嶸不禁一聲嘆息,但願侯天吉所在意的那個人,能在這步步驚心的皇宮裡護他周全。
“殿下早些回去吧。”崢嶸對他施禮說道。今日一別,或許再無相見之期,侯天吉心中酸楚,眼眶裡滾起兩顆淚珠,不顧吳公公在場,上前拉住崢嶸的手道:“姐姐,你要多加保重。”
崢嶸莫明覺得難受,拍了拍他的手背點頭,侯天吉依依不捨放開她,往明光殿方向走去。崢嶸一直看着他走遠,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才轉身走回攬星殿。楚南正站在院中,細細打量着這間他住了近一年的宮殿,高牆青瓦,朱門花窗,這一切一切,都跟他剛入宮裡沒有分別,可這一年裡所發生的變故,卻太多太多了。
楚南垂眉深深嘆了口氣,看見崢嶸從殿外走進來,自嘲地笑道:“明明就是間牢寵,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有些不捨。”
“屋子是沒有錯的,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陪伴殿下那麼久,有不捨也是人之常情。”崢嶸說道。
“但這種不捨比起我對大蜀的思念來,太過微不足道了。”楚南擡頭望着湛藍的天空,“崢嶸,你瞧這天色多好呀,我們是不是已經走過陰霾了?”
“陰霾雖然還沒有過去,但這已經是最好的開始,我相信殿下的將來也會像今天的天色一般晴朗明亮。”崢嶸站在他面前,微笑地說道,“太后與大王見到現在的殿下一定會非常欣慰,殿下不但長高了,也更加成熟理智了,我想這也是太后與大王所期待看見的。”
“崢嶸,多謝你這一年來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楚南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動情地說道,“若非是你,我沒有辦法撐到今天,更沒有辦法這麼快回到大蜀,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
崢嶸笑了一笑,不露聲色地將手抽回來:“當日離開大蜀時,我便向太后承諾過,會竭盡全力輔佐殿下,雖然也讓殿下遭受到許多兇險,但至少都化險爲夷,殿下能平安回到大蜀,比什麼都重要。”
“等回去大蜀之後,你仍會留在我身邊的,對嗎?”楚南期待地問。
“我是殿下的女官,自然要侍奉在殿下左右。”崢嶸笑着應道。就算她所說的“留”,與楚南所期望的“留”不同,但只要她能在自己回眸就能看見的地方,楚南便心滿意足。將來,他會努力成爲崢嶸所期望的人,到了那時候,他纔有資格向崢嶸訴說心意。
也許那條路很難很遠,但他一點都不畏懼,因爲有崢嶸,便足以讓他擁有面對一切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