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伸手欲去攙扶她,林薇兒愣愣看着她,忽然後退數步,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向她,嘿嘿笑着說道:“我就知道你是左崢嶸那個賤人派來想害我的,你們都見不得我好,都不想皇上寵幸我,我告訴你,你休想騙我!”
之前聽友兒說起林薇兒着舞衣去宴宮門口等待的事,崢嶸心裡已有猶豫,林薇兒那樣心高氣傲的人,怎會放得下身段去做這種事,又怎會跟侍衛拉扯糾纏,也許在那一日林薇兒就已經神智不清,被人送回湘春苑後又惡化起來,直到變成現在這幅模樣。但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崢嶸記得自己最後一次見到林薇兒還是她帶領衆蜀女來攬星殿興師問罪的時候,那時的她還信誓旦旦說有朝一日必要番身,怎麼會忽然變失去理智?
崢嶸瞭解林薇兒,她雖然心思狹隘,善妒易怒,卻自視極高,絕不屑跟侍衛劉公公一流刺激,更不會在被拒宴宮門外後就精神失常,這其中必然還有其他原因。林薇兒失常的模樣讓崢嶸無瑕去想太多,她盡力想要安撫她:“你看你的髮髻都亂了,舞衣也這麼舊,就算是要去見陛下,也應該好好打扮自己呀,我來幫你梳洗好不好?”
林薇兒低低看看自己,又伸手摸了摸頭髮,舞衣寬大的袖子下滑,露出她清筋暴突的手臂,在寒意刺骨的風中她渾然不覺得冷,只癡然地笑着說:“你說謊,我生得這樣好看,皇上見了我肯定會喜歡的。”
“正因爲生得好看,才更需要打扮呀,這樣纔可以錦上添花。”崢嶸小心翼翼向她走去,說道,“我會你爲梳上最漂亮的髮髻,還有那枚白玉石髮簪,你不是最喜歡的嗎,我們回房把它找出來,我替你將它戴上,好不好?”
“那樣皇上就會更喜歡我嗎?”林薇兒狐疑地問。
“當然了啊,等你穿戴的漂漂亮亮,再去給皇上跳仙音舞,纔可以一鳴驚人。”崢嶸柔聲說道,輕輕拉住林薇兒的手,牽引她向屋裡走去。林薇兒機械的跟隨她腳步,嘴脣不停頜動,發現古怪細碎的聲音,崢嶸傾聽片刻,也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她們離房間越來越近,就在這時,靜寂的湘春苑裡不知從何處響起一陣尖利短促的哨聲,林薇兒渾身一凜,臉上的神情驟變,猛得將崢嶸的手甩開。
“不,我不能等了,我要去找皇上,我要跳仙音舞給他看!”林薇兒後退着,踩在雪地上的腳早已被凍得青紫。崢嶸知道再這樣下去她必然要出意外,她心中一急,也顧不得會不會刺激到她,拽住她的胳膊便往屋裡拉。林薇兒張嘴向她手背咬下,崢嶸吃痛,下意識將手縮回來,林薇兒重獲自由,發出瘋魔的聲音,頭也不回的往湘春苑外跑去。
“表姐!”崢嶸脫口呼喚,急步追了上去。
她發現自始至終湘春苑裡都未有一個人出現,就連那兩名來送被鋪跟冬衣的太監都不知所蹤,這一切都太古怪了!但是現在她已無瑕去細究,只想快點將林薇兒追回來,暫且不說她是否能見到宣遠帝,即這是副瘋癲的模樣讓其他宮人瞧了去,恐怕也難免一個沒入冷宮的悲涼境地。
林薇兒一路飛奔,她赤腳踩在地面,碎石早已將好的腳底劃破,在雪地上留下鮮紅的印跡,她似乎未察覺到半點疼痛,興奮的笑聲從她嘴裡不斷髮出,髮髻在她奔跑間散落下來,珠釵滾地,也沒有讓她停下腳步。
她所去的方向,根本不是御陽殿,只是瘋狂奔跑着,髮絲在冷風了狂舞,那個曾經豔光四射的女子,此時已跟坊間瘋人一般,全然沒了往日的美麗與張揚。崢嶸心急如焚,想要快點將她攔下,卻在一個轉角處失去了她的蹤影。
這裡已經遠離湘春苑,附近山石林立,雜草叢生,見不到半個人影,似乎是個荒廢許久的小花園。崢嶸放慢腳步走進去,低低呼喚着林薇兒,然後回答她的,始終只有嗚咽的風聲。崢嶸環視了一圈,忽然聽見一陣歌聲從假山後傳出,似有若無,詭異哀怨,和雅風之前形容過的一模一樣。崢嶸越過障礙望去,赫然看見林薇兒站一池邊,雙手伸展,身體逞怪異的姿勢舞動,嘴裡發現斷斷續續聽不真切的歌聲。
林薇兒臉上充滿了幸福的笑容,彷彿她現在所處的,並非荒蕪的花園,而是萬衆矚目的舞池裡,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都極盡所能媚惑,卻因爲這僵硬的舞姿而生出詭異。
這就是她所說得仙音舞嗎?
她是從何處得來的這個名字?剛纔令她失常的哨聲又是什麼?
就在崢嶸思索的時候,林薇兒漸漸停下動作,鮮血淋漓的雙腳踩在冰冷岩石上,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她神情嬌羞,眼波柔媚,款款曲膝跪下,說道:“皇上,這是奴婢爲你獻上的仙音舞,你喜歡嗎?”
她頓了片刻,似乎已聽到想要的答案,擡頭一笑,抿嘴又道“皇上,奴婢想留在你身邊侍候,你說好不好?”
又是片刻後的安靜,她接着自言自語道:“奴婢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就是攬星殿的左崢嶸,處處跟奴婢做對,奴婢以後都不想看見她了,皇上能幫我殺了她嗎?”
這每一句話都清清晰晰傳進崢嶸耳朵裡,比起最後一句話裡的恨意,崢嶸更加心疼她的神智失常。不管如何,林薇兒都是她在鄭國唯一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啊,她怎能忍心見她如此?崢嶸欲向她走去,忽聽林薇兒發現癲狂的笑聲,指着眼前那一片虛遠說道:“左崢嶸,你這個賤人,沒想到你也有今天!我告訴你,現在我是這宮中最受寵愛的妃子,我想讓你什麼時候死,你就得什麼時候死!哈哈哈哈——”
林薇兒向前走去,手伸在半空中,整個身體因笑聲而顫抖着。崢嶸猛然發現,她的腳步,那怪石林立的地方,赫然就是一個鋪滿落葉的水池,浮冰正飄在上面,在風中盪漾下圈圈漣漪。林薇兒已離池邊越來越近,她笑聲漸隱,眼神變得愈發癡然,呆呆地說道:“皇上,你等等我,等等臣妾呀……”
眼看着她就要跌入湖中,崢嶸不顧一切想要衝上去攔住她,忽覺腰身一緊,竟被摟進一個炙熱的胸膛裡。
“別過去!”東方玄的聲音從她頭頂響起。
“放開我!”崢嶸掙扎呼喊,東方玄卻將她的嘴捂住,抱住她躲至隱密角落。就在這瞬間,崢嶸眼睜睜看着林薇兒從岩石上墜落,掉入水池中。冰冷透徹的池水似乎讓她的神智稍稍恢復清明,她揮舞雙臂,想要張嘴呼救,卻被池水嗆得開不了口。崢嶸狠狠咬住東方玄的手,想要迫使他放手,或許她還有機會救回林薇兒。但東方玄只微微皺了皺眉,任憑那碎玉般的貝齒咬破他的皮肉,反而將懷裡的人抱得更緊。
本就病重的林薇兒哪裡經得起冬日池水的浸泡,寒冷麻木了她的手腳,漸漸連掙扎的力氣都消失了,崢嶸看着她不斷下沉,先是肩膀,然後是頭顱,最終連唯一剩下的雙手也消失在池面。眼淚從崢嶸臉上不斷滴落,混着東方玄的鮮血流下,水面已經恢復平靜,而她的心,卻在此刻再次支離破碎。
東方玄仍沒有將她放開,甚至連神情都沒有絲毫放鬆,崢嶸已忘記了掙扎,任憑東方玄將她抱在懷裡。這時,竟有兩道人影從遠處迴廊探出腦袋,鬼鬼祟祟地向這裡張望,見這裡沒有動靜後,貓着腰走過來,躲在一處假山後面觀察情況。
“誒,怎麼回事,不是說那個女官會過來嗎?”聽這尖細的聲音似乎是個小太監。
“沒錯呀,剛纔咱們不還看見個有影了嗎!”這回答的話聽上去年紀稍長。
“會不會是咱們看錯了?”
“不會吧,那個瘋婆子要是沒有聽見命令,她能往這跑?”
“咱們現在沒抓到那女官的把柄,主子會不會怪罪咱們呀?”
“這……這……”年紀稍長的太監回答不出來,但聲音裡也同樣充滿擔憂,“要不咱們先回去覆命,就說沒有看見左崢嶸?”
“那這池底的屍體怎麼辦?”一隻瘦長的伸從假山後伸出,在崢嶸的視線裡出現。
“死都死了,只可惜沒派上用場,算了,先就這麼着吧,她要是運氣好,興許還能被人發現收個屍,要是運氣不好,就在這當個孤鬼野鬼吧。”
“也是,反正宮裡頭死個把人那是常有的事,更何況還是從蜀國來的賤婢,走了走了,留在這裡也怪穢氣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那兩道人影從假山後小心翼翼走出,沿着迴廊走遠。東方玄這時纔將崢嶸放開,輕輕舒了口氣。崢嶸的脣邊染滿血跡,那奪目的顏色遠不如她眼中的仇恨來得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