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後來姬貴妃慢慢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心狠手辣,歇斯底里。錦屏一直一直,看着這個自己伺候的主子,逐漸走向不歸路,她悲傷過,阻止過,但是最後,在一次又一次冷眼和鞭子之下,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發現自己也開始變成了另外一幅模樣,自私自利,膽小謹慎。或者,還有趨炎附勢。
她開始出各種各樣歹毒的計策,學着替主子辦事,學着,接受並且認可自己的生活。
歲月就如同粗糙的鐵杵,一天一天過去,誰也不知曉它會被磨礪成怎麼一個模樣。小時候的錦屏,總是陪着主子甜甜的笑。如今,她只會站在主子身邊,陪主子笑的陰冷。
正在錦屏陷入回憶的時候,皇上終於姍姍來遲。
安兒早已經不知道跑去了何處。屋子裡只有蕭太后,姬貴妃,錦屏和項菲儀。皇上帶着恆公公走進門,看着一室冷清,挑高了眉,問:“怎麼了?”
蕭太后擡頭看了他一眼,轉回視線。
姬貴妃跪在地上,低着頭不說話。
錦屏同樣跪在地上,緊抿着嘴。
皇上一愣,去看唯一站着的項菲儀。
項菲儀眨了眨眼,搖搖頭,卻也沒有說什麼。
“呵呵,莫不是芷嫣做錯了什麼事情,惹的母后生氣?”皇上輕笑一聲,試圖緩和氣氛:“好歹是姑侄兩,又沒有什麼仇恨,何苦這般模樣。芷嫣,你站起來。”
姬貴妃這才擡頭看了眼皇上,勾出個不似笑的笑容。又重新低下了她臉上掛滿淚珠的頭。
“這是……這是怎麼了啊?”皇上皺起了眉,終於準備開口詢問項菲儀。
恰巧看到皇上走進來儀宮的安兒跑了回來,她看了看一室緊張的人,輕輕走到皇上身邊,聲音極小的將之前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皇上眉擰的緊了,視線便停留在了姬貴妃身上。“安兒是說,芷嫣用了巫蠱之術,陷害母后?”
姬貴妃身子輕輕顫了顫,滴落在地上的水珠越來越多。
“母后是芷嫣的親姑姑,芷嫣何必做這樣的事情。定然是……有人陷害的啊。”皇上小聲替姬貴妃辯解,聲音裡卻奇怪的,透着些猶豫和不確定。
“煦兒,爲何,你的話語讓哀家覺得這樣猶豫。”太后淡淡的出聲問,終於擡起頭正視皇上。
“因爲……因爲……”皇上一愣,不知如何解釋。
“因爲你知曉,若是芷嫣沒有參與這件事情,她定然不能確定,那隻娃娃詛咒的是哀家。”太后聲音那樣平靜,她猶如平日裡同自己的孩子閒話家常一般,平靜的真的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皇上沉默,不敢看太后。
“不管這個娃娃本來應該在誰的屋子裡,要陷害的是誰。至少,從芷嫣的反應裡便可知,這東西,終歸和她是脫不了干係。”太后輕嘆一聲,起身把地上的人兒拉了起來。
姬貴妃依舊淚流的洶涌,她紅腫着眼看着蕭太后,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芷嫣。哀家從未想過,你會選擇這樣的法子。哀家縱容你,甚至支持你,只因爲,你是哀家最疼愛的侄女。哀家從來不知道,爲了達成目的,你可以不擇手段到……利用哀家。”太后手裡拉着自己的寶貝侄女,聲音溫柔的幾乎要滴出水來。
蕭太后那樣雷厲風行的一個人,什麼都經歷過,什麼事都敢做。爲了今日的地位,她付出的,是數也數不清的血的代價。她夜不能寐,總覺得能聽見身邊有人向她索命的聲音。
然而她那樣狠戾有心機的一個人,卻也總有柔軟的時候。但是如今,她的其中一個軟肋上面,被狠狠的插上了一把刀子,是透心的疼。
她問:“芷嫣,你利用姑姑的時候,可否想過,姑姑的感受?”
姬貴妃終於哭出了聲音,她再也堅持不住,又重新跪在了地上,拉着太后的腿,聲嘶力竭:“姑姑,芷嫣錯了。芷嫣做錯了。芷嫣再也不敢了。姑姑。”
“芷嫣,這個錯,未免犯的不可原諒。”皇上輕嘆一聲。
“朕縱容了你一次又一次,以爲總有一日你會改,或者收斂一些。朕不指望你變成原來的模樣,但是至少,不是如今這般樣貌。芷嫣,朕看着你的眼睛裡一天一天充斥上雜質,最後覆蓋上一層濃濃的慾望,朕不知,要如何才能幫助你回到過去。是朕錯了,朕一開始,就不該……不該聽母后的話,讓你進宮來。”
“皇上。芷嫣錯了。芷嫣真的錯了。”姬貴妃泣不成聲。
“這件事情,是奴婢出的主意,和娘娘無關啊。”衆人看向發聲的人,錦屏滿眼通紅,嘴脣被咬出了血跡。她哀切的看着自家主子,眼睛裡再也容不下其它。
“你出的注意?”皇上揚了聲調,臉上卻不動聲色。
“是。是奴婢出的主意,娘娘她……娘娘她只是一時着急……沒有來得及考慮其它啊……求皇上,求太后……饒了娘娘這一次吧。”
“你這樣攬下過錯,不怕被處死?”皇上問。
“若是以前的錦屏,或許會很害怕。但是……錦屏從小跟在娘娘身邊,看着娘娘一點一點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娘娘的今日,和奴婢脫不了干係。雖然現在,奴婢也變得自私自利,戰戰兢兢,但是奴婢永遠都忘不了,當年那個對奴婢百般保護的芷嫣小姐。”錦屏輕笑一聲,眼神堅定。她說:“是奴婢犯下的錯,自然不能讓主子來替奴婢承擔。”
是奴婢犯下的錯,自然不能讓主子來替奴婢承擔。
姬貴妃回頭,去看那個她已經好久沒有認認真真正視過的面容。那張依然年輕着,卻似乎也滿是滄桑的面容。
她忽然想起來,小的時候胡鬧非要出去玩,錦屏帶着她偷偷跑去街市。後來回家,錦屏爲了她狠狠捱了一頓板子。那頓板子要了錦屏大半條命,要不是她鬧脾氣非得讓宮裡的御醫給她的丫鬟醫治,怕是錦屏根本熬不過那一晚。
後來她學會了收斂性子,學會了旁門左道,學會了很多很多能讓人不受傷卻又能達成目的的法子。起初她是爲了保護她的錦屏不再受到傷害。
但是後來,後來。後來她自己也不知曉自己怎麼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只顧着自己,滿眼滿心都被一些亂糟糟的東西塞滿的人。
姬貴妃顫巍巍的伸出手,她那樣盡力的把手伸的那樣長,卻發現,跪在角落裡的錦屏,是如此的遙不可及。她喚:“錦屏。”
錦屏一愣,目光定定和主子對了個正着。猶如着魔一般,她輕聲喊:“小姐。”
小姐。小姐。小姐。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稱呼。那個時候的姬芷嫣,還是個單純的常常滿腦子幻想的小姑娘。那個時候的姬芷嫣,只有一個最最貼心的貼身丫頭,陪她哭,陪她笑,陪她看雪雨風霜。
“恐怕你承擔不下來了,錦屏。”皇上接過恆公公遞上的茶,喝了一口。他輕嘆一聲,視線落在項菲儀身上。“你可還記得,當年圍場狩獵,項姑娘因爲騎的馬忽然失控,摔下懸崖?”
正沉浸在回憶中的錦屏放大了瞳孔,怔怔轉頭去看皇上。同時轉頭看向他的,還有姬貴妃。
“看來你還記得。現下,你可否告訴朕,項姑娘那匹從來很溫順的馬兒,爲何會忽然失控?”
錦屏知曉再也隱瞞不了,閉上眼深吸了口氣,開口解答:“因爲那匹馬被下了藥。”
“藥是誰下的?”
“是奴婢。”
項菲儀張大了嘴,呆呆看着皇上。她心裡面早已猜到那事情是姬貴妃她們做的,何況後來赫連炫也調查過,並且告之了她真像。但是項菲儀從來沒有想過,皇上竟一直記得,並且,還真的把事情徹查了個清楚。
“朕當時就說過,若是被朕查出來那事情是誰做的,一定要給項姑娘和赫連世子一個交代。如此說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奴婢無話可說。”錦屏緩緩嘆了口氣,卻彷彿解脫一般,總是有些弓着的身子,忽然直了起來。好似常年壓在身上的石頭終於放下,她全身輕鬆。
“那你怕是也承擔不了這個出主意的擔子了。就圍獵那次的事件,夠朕拉你去斬首了。”皇上聲音冷淡,如同死神一般輕而易舉的決定了她的生死。
錦屏勾起嘴角笑了笑。“奴婢一切僅聽皇上安排。”話畢,她衝着姬貴妃磕了三個頭,聲音在寒冷的廳堂裡迴響,穿透每個人的心臟。
“你還有何願望沒有?看你爲我趙家姬家工作了一輩子,朕可以再給你許下一個心願。”
“真的可以麼?”錦屏眼前一亮,眼裡光芒閃了閃。她去看姬貴妃,目光裡有淡淡的留戀:“是小姐給了錦屏生命。若是沒有小姐,錦屏早就不該存在與這世上。若是可以,奴婢請求皇上,留小姐一條命。”
皇上沉默了一會兒。他的視線掃過每一個人。面露哀傷的太后,默默垂淚的姬貴妃,眼神空茫的項菲儀,甚至還有滿臉感慨的恆公公。他點點頭,說:“好。”
“謝皇上開恩。”錦屏笑,又朝皇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她笑的溫柔,好像姬貴妃印象裡面,她很多年前的模樣。她說:“小姐,保重。”
皇上不再說話,揮了揮手。很快走進來兩個侍衛,把錦屏帶了下去。
“錦屏!”姬貴妃又喊了一聲。
錦屏一怔,跟隨者侍衛的腳步停頓了一剎。她回頭,又看了看姬貴妃的臉。張開口,卻沒有發出聲音。她開合的嘴,口型是:“小姐”。
姬貴妃淚流滿面,她跪着往前爬,伸長手想去拉,她一直呼喚,一直呼喚。她喊:“錦屏。錦屏,錦屏,錦屏……”
然而那個被帶走的女子,再也沒有回過頭。她就安靜的跟着侍衛走了,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姬貴妃的視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