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裡的百姓圍成數十道同心圓圈,時間倉促,最終排列出來的形狀不是特別規則,相互間的距離也不均等。隨着夜色降臨,人人都顯出驚恐,尤其是站在最外一圈的人,更是怕得要命,手裡緊緊握着泥塑神像,閉上眼睛,無聲地祈禱。
他們不是戰士,很多人這輩子都沒碰過刀劍,更不用說與強大的法術對抗,他們站在那裡,唯有期盼奇蹟,唯有相信正中間的那位慕將軍。
錦簇站在土臺之上,不停地彎身掬土,舉過頭頂,將其變成古神像,然後放在身邊。大大小小的神像也圍成一圈,個個不同,共同特點是都很粗糙。
最後一縷陽光隱沒在羣山之後,錦簇脫去上衣,用手中的泥土從頭到腰均勻塗抹,他開始佈道,激勵大家守在原位不要動。
他說:“強者向上,越攀越高,弱者腳踏實地,越站越穩。”他說:“向上者終有盡頭,必將墜落,並由在下者承接。”他說:“弱者的力量與大地相連,世間最強大的力量也只能改變地表,大地永存,弱者也不會消亡。”
他說了許多,聲音在山谷中迴盪,大家聽在耳中不是很懂,但這不重要,倖存的人類終於所有依靠,不管這依靠看上去有多麼的脆弱,總比茫然失措、原地等死要強,慕將軍每說完一段,衆人就同時舉起手中的神像,嘴裡呼喊一聲。
就連一開始打定主意要揭穿真相的符臨,也自願加入到一圈圈的同心圓當中,他和九名士兵站在最外一圈,面朝山谷入口,他扔掉了兵甲,手裡握着古神像,在心裡想象這是一場軍隊與軍隊之間的戰鬥,雖然雙方實力相差懸殊。卻仍有一戰。
守缺站在最內一圈,徹底被慕將軍折服,崇拜地看着他,重複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慕行秋仍然坐在山坡上,是這場戰鬥的唯一觀衆,他仍然感覺不到特別強大的法術,凡人陣形唯一的作用似乎就是在所有人之間建立了一條無形的通道,最終通往慕將軍。
守缺在陣中擔負着重要職責,慕將軍是通道盡頭,她就是通道的維護者。確保它的穩定與通暢,沒有她的話,整個陣法將會非常脆弱。
山谷裡總共有五千多人,集合在一起的確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但是用來應戰五行之劫,還是太弱了一些。
慕行秋一度想要幫助這些凡人,很快放棄了這個打算,站在最爲客觀的立場,這批凡人不值得挽救。他們大都是老幼婦孺,許多人要拄着柺杖才能站立,一些女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緊握神像。幾歲的孩童也得單獨佔據一個位置,驚恐萬狀,目光不停地望向自己的父母,看樣子隨時都會跑過去。
這是一個如此脆弱的羣體。即使躲過接下來的幾次劫難,也很可能被接下來的亂世吞掉。
慕將軍宣揚的弱者之道,沒有實際的法術支撐。大概只能讓信衆在死前獲得一點平靜而已。
站在道士高度的左流英和趙處野都沒有挽救凡人,慕行秋也想不出相助的理由。
可他沒有像趙處野一樣離開,而是留下觀看一場註定失敗的反抗,不僅如此,他還想在這裡尋找“火”的影子。
道士之心如羣山包圍的湖水一樣平靜,也如湖水一樣冰冷,慕行秋越接近道士之心越感覺到其中的森森寒意,恰恰在這些脆弱、自私和怯懦的凡人身上,似乎有火在燃燒,這些火很微弱,在狂風中隨時都會熄滅,但是仍有一點溫暖。
這些火沒能喚起慕行秋的記憶,卻讓他捨不得離開。
瀰漫四周的鋪墊法術開始發生變化,慕行秋知道,今晚的金攻就要到來。
山谷中的凡人,包括守缺和慕將軍,尚未察覺到這一點,還在一遍遍地舉起手中的古神像。
一陣風吹過,山谷外面傳來轟轟的響聲,彷彿有一團暴風雨正快速逼近。
慕將軍停止傳道,右手握住神像護在心臟的位置,左手筆直地伸出,雙腳緩慢的轉動,當左手手掌朝向西北方的時候,停止不動。
那裡正好是山谷入口。
衆人模仿,也都以同樣的姿勢面朝西北。
慕行秋站起身,就算是他也不能與五行之劫正面抗衡太久,必要的時候必須飛到天上去躲避。
空氣變得陰冷,滿天星月眨眼間消失得乾乾淨淨,天地間一片黑暗
許多凡人發出尖叫,恐懼還是佔據了上風,只要有一個人帶頭,大部分人都會驚慌地逃跑,打亂整個陣形。
慕將軍手中的神像如風中的蠟燭一般發出昏暗的光。
“我身爲地。”他說,周圍的一小圈神像同時發光。
“我血爲川。”他說,最內一圈人手中的神像發光。
“我頭爲山。”“我臂爲峰。”“我足爲石。”“我心爲弱者之道。”慕將軍每說一句,就有一圈凡人手中的神像同時發光,光很暗淡,只能照亮一尺左右,可是在這樣一個陰風陣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它照亮的還有每個人的心。
尖叫聲停止,連嬰兒也不再啼哭,他們靠在母親的懷裡沉沉睡去,拄拐的老人盡力挺直腰板,婦女也不覺得自己軟弱無力,起碼她們能舉起手中的神像。
慕將軍重複“我爲”之句,彷彿這就是抵禦五行之劫的咒語,越來越多的人跟着他念出這些簡單的句子,聲音匯合在一起,頗有幾分氣勢,能與越來越近的呼嘯聲相抗衡。
慕行秋仍然察覺不到山谷裡有什麼強大?法術,如果這就是弱者之道,的確是夠弱的。
狂風衝進山谷,入口兩邊的山瞬間塌下去一段,發出砰然巨響,整個地面都因此晃動。
符臨所在的位置離入口最近,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終於來了,他想。自己就要跟衆多的符皇后裔一樣死去,凡人建立的皇朝在法術面前就是這麼的不堪一擊,他只納悶一件事,明明是金攻,爲什麼進來的是一團風?
很快他就明白了,那是一團肅殺之風,人們常說寒風像刀子一樣,這句話此刻不是比喻,風裡真的裹挾着大量鋼鐵碎粒,跟刀子一樣銳利。
符臨閉上眼睛。在這最後一刻,他相信古神、相信那個來歷不明的慕將軍了,大聲叫喊“我身爲地、我血爲川……”
風聲太強勁,他聽不到別人的聲音,只是順着自己的節奏喊下去。
片刻之後,他睜開眼睛,驚喜地發現自己沒有死,狂風依然肆虐,吹得他左搖右晃。可是風裡的鋼鐵碎粒全都擦身而過,手中神像發出的光芒越發暗淡,卻沒有熄滅,他的雙腳則越來越深地陷入地下。
“我心爲弱者之道!”神光減弱。符臨心中的希望與信念卻極大地膨脹起來,扯着嗓子一遍遍叫喊“我爲”之句,他此時的激動心情與昨晚的獲救全然不同,因爲他不只是獲救者。也是自救者、救人者,他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但是確信自己是其中一分子。
山谷中依然漆黑。數千光點就像是一片螢火蟲,除了自己照不到周圍的任何人,每個人都握着自己神像、堅守自己的位置和信念。
只有山坡上的慕行秋看到了全景,他的天目穿透黑夜與狂風,看到一張張迷醉的面孔,看到無數的鋼鐵碎粒緊貼凡人的身軀,沿着那條陣形組成的通道一路前行,少數跌落地上,大部分仍彙集到正中間的位置。
五行之劫的力量消減了一點,一路被引向慕將軍,他身邊的一小圈神像最先遭到進攻,如同風化的石頭一般重新化成灰塵,只是速度快得多,不到半刻鐘就全部歸爲泥土,而金攻之勢正盛,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鋼鐵碎粒開始衝擊唯一的目標——慕將軍的軀體。
弱者之道就是承受,慕將軍替山谷中的所有人承受金攻,他的頭髮被斬成一截截,皮膚被劃出無數道傷痕,鮮血滴滴滲出,很快他的全身都變紅了。
他不動,就像在森林中沉思默想時一樣,任憑軀體遭到重重摺磨,他都不動,仍然高舉神像,叫喊我爲之句。
金攻的風勢越來越強勁,慕行秋不得不升到空中,而且越升越高,直到空氣極爲稀薄之處。
天目看不到地面了,但他敏銳的感受還在,金攻從無所不在的鋪墊法術中吸取力量,隨機組成大團鋼鐵風暴,像一條條巨蟒在地面上橫行,所過之處難有活類。
沒人能提前預測這些風暴的路徑,幸運者躲過一劫,不幸者首當其衝。
慕行秋一頭扎進風暴之中,下降數百丈之後重新升起,他看到山谷中的陣形還在,慕將軍正獨自承受所有進攻,血液在他周圍形成了一片薄霧。
可他仍然不動。
慕行秋說不清心裡的感覺是什麼,既非同情,也不是讚賞,更沒有激昂與崇敬這些凡人的情緒,他只是看不下去了。
攻入山谷的鋼鐵風暴還剩十餘里的尾巴,可就是這最後一團狂風威力最爲強勁。
慕行在高空飛向風暴盡頭飛去,默默地吸取五行之劫中的法力,天下風暴千千萬萬,他只能解決這一個。
就這一個也在考驗他的極限,他之前吸收過一些符籙的力量,趙處野的一道服月芒法術就讓他連飛七次才化解掉,而這團風暴中蘊含的法力百倍於趙處野。
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看上去不可能的事情,其中一些卻實現了,因爲總有人敢於嘗試。
慕行秋終於找回一股熟悉的情緒,迎接不可能的挑戰讓他心跳加速,離平靜的道士之心越來越遠。
吸入的法力快速增多,終於他抓住了風暴的尾巴,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將這隻巨大無朋的怪獸扔出去,他還沒有回憶起任何能與這股力量相配的法術。